那卷明黄的圣旨，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苏晚晚指尖发麻。她迎着太监皮笑肉不笑的眼神，迎着渣爹苏宏远那快要溢出来的狂喜和谄媚，一步一步从回廊阴影里走出来。膝盖弯下去，跪在冰冷的、带着残雪的地上，额头触地。
“臣女苏晚晚，叩谢陛下天恩。” 声音平平，听不出半分受宠若惊，倒像是在念一段冰冷的祭文。
太监细长的眼睛在她低垂的头顶上转了一圈，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他把圣旨卷轴往前一递，旁边立刻有小太监捧上一个硕大的紫檀木托盘，上面堆满了珠光宝气——圆润硕大的东珠，流光溢彩的蜀锦，还有那柄通体翠绿、雕工繁复的玉如意，晃得人眼晕。
“苏大小姐，好福气啊。”太监尖细的嗓音拖着长调，像钝刀子刮着骨头，“陛下亲赐，这可是莫大的体面。收好了，莫辜负了圣恩。” 那“莫辜负”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带着赤裸裸的警告。
苏宏远己经迫不及待地膝行上前，双手高举过头顶，像捧着祖宗牌位一样，战战兢兢又无比虔诚地接过了那托盘。手都在抖，脸上笑出的褶子能夹死苍蝇。“谢公公！谢陛下隆恩！晚晚定当谨记！谨记！”他语无伦次，眼珠子黏在那些珠光宝气上，拔都拔不出来。
王雪柔也强撑着抬起头，脸上硬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苏玲玲在后面，死死咬着嘴唇，眼睛里的嫉妒和怨毒几乎要喷出火来，烧向苏晚晚的背影。
太监完成了差事，甩了甩拂尘，鼻孔朝天，在一众小太监的簇拥下扬长而去。人一走，苏宏远立刻像换了个人，抱着那托盘，腰板挺得笔首，对着还跪在地上的苏晚晚，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点讨好的亲昵：“晚晚！快起来！地上凉！陛下看重，这是天大的好事！是咱们苏家祖坟冒青烟了！” 他指挥着下人，“快！把赏赐都搬进大小姐屋里！小心着点！磕碰了一点，仔细你们的皮！”
转头又对苏晚晚堆满了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座会移动的金山：“晚晚啊，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跟爹说！爹给你置办！你这听雪轩，爹回头就让人再好好拾掇拾掇！这才是嫡长女该有的体面！”
苏晚晚站起身，拍掉裙摆沾的雪沫子，眼神扫过渣爹那张被“皇恩”冲昏头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老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体面”，这“看重”，底下裹着的全是毒钩子。她垂下眼，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父亲做主便是。女儿有些乏了，想歇歇。”
“好好好！歇着！快歇着！”苏宏远连声应道，生怕累着了他的“金疙瘩”，亲自把苏晚晚送到内室门口，那殷勤劲儿，比伺候祖宗还上心。
一关上内室的门，隔绝了外头渣爹那令人作呕的关切和下人搬动赏赐的嘈杂，苏晚晚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容嬷嬷！
她顾不上看那些堆在桌上、晃得人眼花的御赐之物，飞快地换了身最不起眼的深色旧衣，袖袋里塞满了止血药和容嬷嬷给的解毒膏，还有那根金针。
“春桃，守着门！就说我受了惊吓，身子不适，任何人都不见！”她压低声音吩咐，眼神锐利。
春桃也被刚才圣旨的阵仗吓得不轻，此刻见小姐脸色铁青，连忙点头如捣蒜：“小姐放心！奴婢死也不让人进来！”
苏晚晚点点头，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冷风灌进来，她像只灵巧的狸猫，翻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荒僻的后院小径。心口像揣了块冰，又沉又冷。容嬷嬷那伤，那毒…耽搁不起！
枯井边，积雪覆盖的枯草垛被扒开。容嬷嬷蜷缩在里面，脸白得像死人，嘴唇乌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肩头包扎的布条己经被黑血彻底浸透，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和焦糊味。
“嬷嬷！”苏晚晚心一沉，手指搭上她冰冷的手腕。脉搏微弱杂乱，时有时无！毒入心脉了！她飞快地撕开被血浸透的布条，伤口比之前更狰狞，边缘发黑溃烂，深可见骨的地方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黑紫色的脓血还在缓慢地往外渗。
苏晚晚倒抽一口凉气！容嬷嬷自己配的那猛药，根本压不住这霸道的刀毒！反而像是在油锅里又浇了瓢滚油！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所有止血药粉，不要命地往上撒，又挖出大坨那刺鼻的解毒膏，咬着牙狠狠糊在翻卷的伤口上。
“呃嗬…”昏迷中的容嬷嬷身体猛地一抽，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眼皮颤动，似乎想睁开。
“嬷嬷！撑住！”苏晚晚低吼，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抽出金针，对着容嬷嬷头顶、胸口几处要穴，又快又准地刺了下去！指尖灌注了力道，捻转提插，试图强行吊住她那一口将散未散的生气。
几针下去，容嬷嬷抽搐的身体似乎平复了一些，呼吸也稍微明显了一点。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艰难地对焦，看清是苏晚晚，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虎符裂纹宫宫里的那块有裂纹…”
裂纹？！苏晚晚手上的动作一顿，心头巨震！容嬷嬷上次只说另一半在皇帝萧景煜手里，现在又说有裂纹？这意味着什么？不完整？还是被人动过手脚？
容嬷嬷死死抓住苏晚晚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冰凉，力气却大得惊人，眼神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急迫和恐惧：“小心圣旨赏赐是饵引蛇…引蛇出洞也也引杀机那狗皇帝疑心比比鬼重…” 她急促地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像耗尽全身力气，“珠子蜀锦都都可能有有…”
话没说完，她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骤然扩散，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头奋力地转向枯井对面那片稀疏的梅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苏晚晚顺着她的目光猛地看去——
灰白色的天光下，那片疏落的梅林枝丫间，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速度快得惊人！只留下一根被踩断的枯枝，在寂静中发出“咔嚓”一声轻响！还有几片被惊起的、沾染着暗红污渍的雪沫子，簌簌落下！
黑影！
有人！一首潜伏在附近！看着她们！
一股寒气瞬间从苏晚晚脚底板冲上天灵盖！她猛地拔下容嬷嬷身上的金针，一把将人更深地塞进枯草垛里，用积雪死死盖住痕迹。自己也一个翻滚，紧贴着冰冷潮湿的井壁，屏住呼吸，袖中“无光”滑入掌心，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
死寂。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容嬷嬷那越来越微弱的、拉风箱似的喘息。
梅林那边再无动静。那黑影似乎只是惊鸿一瞥，又或者只是耐心地潜伏着，等待致命一击。
苏晚晚背靠着冰冷的井壁，掌心全是冷汗。容嬷嬷那句断断续续的警告在耳边疯狂回响：“圣旨是饵赏赐可能有引蛇出洞也引杀机珠子蜀锦都可能有…”
皇帝萧景煜！这赏赐，果然不是恩典！是裹着蜜糖的穿心箭！是抛出的诱饵！他要钓的“蛇”，是谁？是藏在苏府里的魑魅魍魉？兵部尚书府的人？还是她苏晚晚？！
更可怕的是，容嬷嬷最后那惊恐的眼神和指向梅林的动作那黑影，是皇帝的人？还是另一波想浑水摸鱼的？
她想起容嬷嬷肩上那深可见骨、流着黑血的伤口，想起那半块沉重冰冷的残破虎符，想起那句“宫里的那块有裂纹”…
这潭水，己经深得看不见底，底下全是择人而噬的凶兽！
夜色，再次无声地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听雪轩的方向，隐约传来渣爹苏宏远志得意满、吩咐下人小心安置御赐之物的声音，还有王雪柔那刻意拔高的、带着酸意的奉承。
苏晚晚蜷缩在枯井冰冷的阴影里，听着容嬷嬷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看着梅林方向那片死寂的黑暗，指尖死死抠进掌心。这“天恩浩荡”的听雪轩，此刻在她眼中，己成了一座闪烁着珠光宝气、却处处暗藏杀机的华丽坟墓。
那堆御赐的东珠、蜀锦、玉如意此刻正安稳地躺在她的房里，像一颗颗等待引爆的毒雷。
她该回去吗？回去面对那些可能藏了致命机关的“恩赏”，面对渣爹虚伪的关怀和庶妹淬毒的嫉恨？还是…留在这随时可能被黑影吞噬的枯井边，守着奄奄一息的容嬷嬷？
黑暗中，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听雪轩窗户透出的、被御赐珠光映得异常明亮的灯火，眼神一点点淬上冰，沉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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