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缝里灌进来的风，带着赵管事最后那记阴冷的眼刀，冻得苏晚晚后脊梁骨都僵了。她后背死死抵着冰凉的门板，听着院外那点挣扎拖拽的动静彻底消失在死寂里，才缓缓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寒气。操！张婆子那血，果然是她留下的！赵管事那眼神，跟淬了毒的钩子没两样。
这一宿，睁眼到天亮。听雪轩像个冰窟窿，新糊的窗纸挡不住渗骨的寒气，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酸。她裹紧了旧棉袄，袖子里还藏着那块冰冷沉重的残破虎符，硌得手臂生疼。外头天刚翻出点鱼肚白，院门又被拍响了，拍得又急又重，活像催命。
“开门！开门！老爷吩咐送炭来了！” 一个粗嘎的嗓子在外头吼。
送炭？苏晚晚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渣爹这“慈父”的戏码，唱得可真够全套。她示意春桃去开门。
门一开，冷风卷着雪沫子扑进来。两个粗壮的婆子抬着个沉甸甸的大箩筐，吭哧吭哧地挪进来，重重往地上一墩。箩筐里，满满当当塞着上好的银丝炭！根根笔首，乌黑发亮，一点杂色都没有，一看就是顶顶金贵的好东西。领头那个婆子，一脸横肉，皮笑肉不笑：“大小姐，老爷心疼您住这新地方怕冷，特意吩咐把府里最好的银丝炭都给您送来了！让您可劲儿烧，暖和着呢！” 她嗓门大得能震下房梁灰，眼神却跟刀子似的在苏晚晚脸上刮，带着点藏不住的审视和…幸灾乐祸？
苏晚晚没动，眼神扫过那筐刺眼的银丝炭，又落回那婆子脸上，声音平平，听不出半点温度：“有劳父亲费心。放下吧。”
婆子碰了个软钉子，脸上那点假笑挂不住了，悻悻地哼了一声，带着人走了。门一关，屋里那股子新炭特有的、带着点闷气的味儿就弥漫开来。
“小姐！是银丝炭！”春桃凑过去看，又惊又喜，伸手就想抓一块，“这下可好了，总算不用挨冻了！”她手还没碰到炭块，就被苏晚晚一把攥住了手腕。
“别动！”苏晚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春桃被她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苏晚晚松开她，走到箩筐边，没用手碰。她抽出袖中那根细长的金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点幽蓝。她蹲下身，针尖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刺入最上面一根炭块的缝隙里，轻轻拨动。乌黑的炭屑簌簌落下，没有异样粉末。
她又挑了几根看起来最光滑、最完美的炭块，用金针细细刮过表面。依旧干干净净。
难道真是好炭？苏晚晚心头冷笑更甚。王雪柔母女能眼睁睁看着她舒坦？渣爹那点假惺惺的“心疼”，能值几斤银丝炭？
“春桃，”她站起身，眼神冰冷，“去弄点最普通的黑炭来，掺着这个烧。” 她指了指墙角那个半旧不新的黄铜炭盆，“就点这个盆。银丝炭…留着，别动。” 好东西？留着给她们自己享用吧！这筐炭，她一根都不会碰！
晌午刚过，那股子熏死人的沉水香又飘进了听雪轩。苏宏远背着手，踱着方步，脸上挂着一种刻意调整过的、堪称“温和”的表情。他身后跟着个小厮，手里捧着个描金红漆的食盒。
“晚晚啊，”苏宏远一进门，声音就放得又软又缓，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特意在那筐显眼的银丝炭上停留了片刻，露出点满意的神色，“炭可还够用？这银丝炭是宫里赏下来的，最是暖和，也干净，烧起来没烟气，你身子弱，用这个正合适。”
苏晚晚垂着眼，规规矩矩站着：“谢父亲关心，炭很好。” 她没提掺黑炭的事。
苏宏远似乎很满意她的“温顺”，脸上那点假笑真切了几分。他示意小厮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碟精致得不像话的点心，水晶糕透亮，芙蓉酥层层起酥，还有一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燕窝粥。“天冷，爹让厨房给你炖了点热乎的，趁热用些。”他亲自把燕窝盅往前推了推，动作带着点刻意为之的“慈爱”，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苏晚晚的脸，像在观察什么稀有动物。
苏晚晚看着那盅熬得晶莹剔透的燕窝，胃里一阵翻腾。渣爹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比毒药还让人膈应。她脸上却适时地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受宠若惊的羞赧，声音细细的：“父亲厚爱，女儿惶恐。只是…女儿早起胃口不佳，用了些清粥小菜，此刻实在用不下这等金贵之物，恐辜负了父亲心意。” 她微微福身，姿态恭顺，拒绝得滴水不漏。
苏宏远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这丫头，油盐不进！他强忍着，没让那点假笑垮掉，声音放得更缓，带着点诱哄：“多少用些，暖暖身子。爹看着你用。”他往前倾了倾身子，那股浓重的沉水香几乎要把苏晚晚淹没，手指甚至状似无意地、带着点油腻的温热，轻轻拍了拍苏晚晚放在桌边的手背。
苏晚晚浑身瞬间绷紧！袖中“无光”的冰冷都压不住那股从胃里翻上来的恶心！她猛地抽回手，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
“爹！”一声又娇又脆、带着明显不满的呼唤从门口炸进来。苏玲玲像只花蝴蝶似的扑了进来，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盅燕窝，小嘴撅得能挂油瓶，“您偏心！这血燕窝连女儿都没份儿，您倒巴巴地给姐姐送来了！”她扭着腰挤到苏宏远身边，抱着他的胳膊撒娇摇晃，眼神却刀子似的剜着苏晚晚，满是嫉妒和怨毒。
苏宏远被苏玲玲这一打岔，那点强装的“慈父”面具差点挂不住。他有些尴尬地抽回胳膊，轻咳一声：“胡闹！你姐姐身子弱，需要补补。你平日里短了什么？”
“我不管！”苏玲玲跺脚，指着那燕窝，“我也要！爹您就是偏心姐姐！自从她搬进听雪轩，您眼里就只有她了！”她越说越委屈，眼圈一红，泪珠子说来就来。
苏宏远被吵得头疼，又不好当着苏晚晚的面发作，只得板起脸：“行了！成何体统！回去！爹晚些让人给你送一份过去！”
苏玲玲得了承诺，脸上泪痕还没干，眼底的得意却藏不住。她示威似的瞪了苏晚晚一眼，目光扫过桌上那几碟没动的点心，眼珠一转，又生一计。她装作转身要走，脚下却“一个不稳”，身子踉跄着就朝放着点心的桌子撞去！胳膊肘狠狠撞向那碟堆得最高的水晶糕！
哗啦——！
精致的白瓷碟子连同上面玲珑剔透的水晶糕，一股脑儿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糕点滚落尘埃，沾满了灰。
“哎呀！”苏玲玲惊呼一声，站稳了，看着地上的狼藉，脸上非但没有歉意，反而闪过一丝恶意的痛快。“姐姐！对不住啊！妹妹没站稳！”她捏着嗓子，假惺惺地道着歉，眼神却挑衅地看着苏晚晚，等着看她心疼或者失态。
苏晚晚的目光，却根本没看地上的点心和碎片。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滚落在碎片边缘的一样东西——
一块比指甲盖还小的、棱角锋利的碎瓷片！它崩落的方向，正对着墙角那个半旧不新的黄铜炭盆！而炭盆里，几块掺了普通黑炭的银丝炭正烧着，暗红的火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灰白色的炭灰积了一层。
就在那滚烫的炭灰上！
一滴极其微小、却殷红刺目的血珠，正正地滴落其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灼烧声响起！伴随着一股极其微弱的、熟悉的铁锈甜腥味！
血珠瞬间被滚烫的炭灰吞噬，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只留下一个更深的、焦黑的痕迹。
那血是从哪里来的？
苏晚晚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电，扫过苏玲玲全身——她穿着水红的袄裙，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伤痕。刚才撞桌子的是胳膊肘，隔着厚衣裳，更不可能出血！
不是苏玲玲的！
那是…谁的？！
她倏地转头，目光死死钉向窗外——
那两株半死不活的白梅，枝丫在寒风中狂乱地摇晃着，投在雪白窗纸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如同鬼魅狂舞。其中一根细长的枯枝影子，正剧烈地颤抖着，影子的尖端，似乎正对着刚才炭盆的位置！
窗纸上，那片剧烈颤抖的枯枝黑影，在惨白的月光映衬下，扭曲、晃动，像垂死挣扎的手指。那滴落在炭灰里的血，还有那声微弱的“嗤”响，像冰锥子扎进苏晚晚的太阳穴，激得她头皮瞬间炸开！
不是苏玲玲的血！
这屋里还有别人？！
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袖中“无光”的冰冷触感成了唯一的支点。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房梁黑黢黢一片，床帐低垂纹丝不动，博古架空空荡荡死寂！除了苏玲玲那矫揉造作的抽泣和苏宏远压抑着不耐的呵斥，再无声息。
“姐姐！你看什么呢！”苏玲玲被她那刀子似的眼神看得发毛，又见她不理自己，只顾盯着窗外那片破梅树影子，心头火起，尖声叫道，“不就打碎你几块点心嘛！装神弄鬼的吓唬谁！”
苏宏远也被苏晚晚这突如其来的、凝重的神色弄得心烦意乱，只觉得这女儿越发古怪难缠。他烦躁地一甩袖子：“够了！玲玲，回去！晚晚，你也消停些！好端端的，闹什么！” 他是一刻也不想在这晦气地方多待，那筐刺眼的银丝炭，那没动过的燕窝，还有苏晚晚这副油盐不进、神神叨叨的样子，都让他胸口发堵。他阴沉着脸，看也没看地上的狼藉，转身就走，玄狐大氅带起的冷风扑了苏玲玲一脸。
苏玲玲狠狠瞪了苏晚晚一眼，跺跺脚，追着她爹跑了出去。
门帘子落下，隔绝了外头那对父女的动静。屋里只剩下苏晚晚和春桃，还有地上那摊破碎的瓷片、滚脏的点心，以及墙角炭盆里，那点暗红炭火和灰烬上那个刺眼的焦黑小点。
空气里，那股极淡极淡的铁锈甜腥味，似乎还没散尽，混着沉水香的余韵和点心的甜腻，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气味。
“小姐…”春桃吓得脸都白了，看着苏晚晚煞白的脸和紧盯着窗外的眼神，声音发颤，“刚刚才那血…”
“闭嘴！”苏晚晚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寒意。她没看春桃，所有感官都集中在听觉和窗外那片晃动的梅影上。那根剧烈颤抖的枯枝影子，此刻己经停止了晃动，僵首地印在窗纸上，像一个静止的、指向某种未知的符号。
她握着“无光”的手心全是冷汗，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无声地靠近那扇支摘窗。心跳在死寂中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是谁？藏在梅树上？还是己经跑了？留下那滴血，是警告？是意外？还是求救？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窗栓。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将支摘窗向上推开！
刺骨的寒风瞬间倒灌进来，卷着冰冷的雪沫子，扑了她满脸。
窗外，夜色浓稠。那两株白梅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摇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树下，积雪被踩踏得一片狼藉，凌乱的脚印延伸向黑暗深处。而在那株刚才影子剧烈晃动的梅树最低矮的一根横枝上——
几点极其新鲜、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渍，如同盛开的、狰狞的梅花，刺目地溅落在灰白色的树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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