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算盘声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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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算盘声起(下)

 

“呃……十个十……”

石头爷皱着眉头,使劲嘬了口烟,火星子明明灭灭,“那……那得是一百了吧?”

“嗯。”

邬思道点点头,在纸上“十”字旁边,又画了个更大的“百”字。“一堆石子,是‘个’;十堆,是‘十’;十‘十’,是‘百’。”

1“哦——”

孩子们拖着长音,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眼神里大半还是懵懂。

“先生,这……这跟算盘珠子一样?”

石头爷忍不住问,他年轻时在镇上粮行扛过活,见过伙计扒拉算盘。

“差不多。”

邬思道拿起几颗石子,在纸上画好的格子里移动,“算盘珠子上下动,道理相通。下珠一颗是‘一’,五颗满;上珠一颗是‘五’。这里,一堆石子满十,进位成‘十’堆。”他挪动石子的动作极其娴熟流畅,仿佛那些石子天生就该听从他的手指,该在哪个格子就在哪个格子,没有丝毫犹豫。

如月看着,心头微动。她想起很久以前,在京城那深宅大院里,似乎也见过他这般模样,不过那时他手指下拨弄的,是真正的象牙算盘,算的是动辄万两的库银流水,或千里之外的粮秣调度。那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清脆又冰冷。如今,在这西壁透风的破屋里,只有石子摩擦泥地的沙沙声,和他平平板板、给孩童启蒙的声音。

“来,”邬思道把石子分给几个孩子,“假设,你家收了五筐苞谷。”他用石子代表筐,在代表“个”的格子里放了五颗。“隔壁三婶家收了八筐。”他又在“个”格里添了八颗石子。“一共多少?”

孩子们立刻低头,七手八脚地数起来,小脑袋几乎要碰到一起。

“一、二、三……十三!”一个孩子喊。

“不对!我数了是十西!”另一个争辩。

二狗急得抓耳挠腮,干脆把两堆石子混在一起,一颗一颗往外拿,嘴里大声数着:“一!二!三!……”

堂屋里顿时闹哄哄一片。

石头爷看着这景象,又看看稳坐如山、任由孩子们折腾的邬思道,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叹了口气:“先生这法子……倒是新鲜。比俺们光会掰手指头强。只是这算来算去,也就是个糊口的数。”

邬思道抬起眼皮,看了石头爷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石头爷莫名觉得后颈一凉,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糊口的数,也得算清。”

邬思道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块石头砸在泥地里,沉甸甸的,“今年收五筐,明年收八筐,是增是减?三成租子,该交多少?余粮够不够过冬?糊里糊涂,吃亏的是自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还在努力把石子归拢、分开的孩子,又像是透过他们,看向更远的地方,声音更低了些,近乎自语:“账目清白,心里才不慌。”

如月捏着针的手指微微一顿。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了她一下。她想起自己包袱里那个小本子,上面用极小的字记着一些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符号和日期。那是她曾经的“账目”。如今,那本子早己压在箱底最深处,落了灰。她抬眼看向邬思道,他侧脸对着她,轮廓在午后斜照进来的微光里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他是在说孩子们,还是在说别的?她猜不透。

“先生说的是!”

石头爷回过神来,由衷叹服,“是这个理儿!往年收成多少,交租多少,全凭粮长一张嘴,俺们大字不识,算盘珠子都不认得,可不是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吃了多少闷亏!要是村里娃子都能跟先生学会这个……”他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近乎热切的光,“那往后,地里收成多少,自家留多少,该交多少,心里就有本账了!看谁还敢糊弄俺们泥腿子!”

“对!算清楚!不吃亏!”

二狗虽然没太听懂爷爷的话,但感受到那份激动,立刻挥舞着小拳头,把好不容易归拢的石子又碰散了,惹来同伴一阵埋怨。

邬思道没接石头爷的话茬,只淡淡地说:“慢慢来。根基要稳。”他重新低下头,用炭笔在纸上画着更复杂的格子,“现在,算算五筐苞谷,每筐能打三十斤粮,一共多少斤?”

孩子们刚为“五加八等于十三(或十西)”争论完,又被这“乘”法弄晕了,小脸再次皱成了苦瓜。堂屋里只剩下炭笔划过粗纸的沙沙声,石子碰撞的轻响,和孩子们时而高时而低的计数声,混杂着石头爷烟锅里飘出的、带着点焦糊味的烟。

如月低下头,继续缝补手中的袍子。针脚细密而均匀。她听着那些稚嫩的、磕磕巴巴的算数声,听着石子移动的沙沙声,听着邬思道那平平板板、却总能点中要害的寥寥数语。

这声音,和记忆深处那清脆冰冷的算盘声,截然不同。

没有金戈铁马的杀伐气,没有庙堂高远的筹谋算,只有最朴素的“五筐苞谷”、“三十斤粮”、“该交多少租子”……是这片土地最真实的呼吸。

她缝完最后一针,用牙轻轻咬断线头。抬头望去,邬思道正微微倾身,指点着二狗如何把代表“筐”的石子和代表“斤”的石子分开摆放。夕阳的余晖透过破窗棂,在他花白的鬓角和瘦削的肩头镀上了一层极淡的金边,也落在他指尖那些毫不起眼的、沾着泥土的石子上。

这“算盘”,无声无息,却仿佛在拨动着另一种更沉重、更扎根的东西。如月心里那点被勾起的前尘往事,在这片沙沙的石子声中,又悄然沉淀了下去。她默默起身,去灶屋张罗晚饭。米缸快见底了,得好好算算,这点粮,怎么才能撑到山上的野菜冒头。

走过邬思道身边时,她脚步微顿,目光掠过他笔下那些复杂的格子和孩子们面前散乱却努力归拢的石子。

那沙沙的摩擦声,像细小的水流,冲刷着她心底某个角落积存的、关于“算无遗策”的冰冷印象。眼前的“算”,带着泥土的腥气和孩童的汗味,沉甸甸的,却让她莫名感到一丝踏实。这“账”,算的是实实在在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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