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秋月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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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秋月余音

 

开春的日头,总算有了点暖和气息。

山坡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枯黄的草根和褐色的泥土。溪水也活泛起来,不再是冬日里那种死气沉沉的冰坨子,带着细碎的冰碴子,哗啦啦地淌过石头,水声清亮,透着股新生的劲头。

村子里的日子,也像这解冻的溪水,慢慢活络起来。修屋的、整地的,都有了点章法。妇人们忙着拆洗冬衣,晒被褥,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皂角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这天晌午刚过,村口来了两个风尘仆仆的行商。骡子背上驮着些针头线脑、粗盐布匹,都是山里稀缺的物资。石头爷和几个汉子正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歇气,见有货郎来,便招呼着上前看看,也顺便歇歇脚,打听打听外头的稀罕事。

如月拎着个木桶去溪边洗衣裳,远远看见村口聚了些人,也没在意。溪水沁凉,她蹲在岸边一块大青石上,把浸湿的衣裳摊开在石头上,用棒槌一下一下地捶打。水花溅起来,打湿了她挽起的袖口和额前的碎发。春天的溪水,看着活泼,浸久了依旧刺骨。

“……哎哟,可不得了!”

一个行商略显尖细的嗓音,顺着风飘过来几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唏嘘,“京城里,年大将军……嘿,那真是……咔嚓!”他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声音又压低几分,但在这空旷的村口,还是能隐约捕捉到几个词,“……满门抄斩……圣眷说没就没,跟纸糊的似的……”

如月捶打衣裳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年大将军?年羹尧?她下意识地抬眼,朝村口方向瞥了一眼。那群人围得更紧了些,连石头爷都往前凑了凑,旱烟锅都忘了抽。

另一个行商,声音粗嘎些,接口道:“谁说不是呢!树倒猢狲散呐!听说……听说他府里那个妹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就是那位……以前在雍亲王府,后来……咳!听说性子也烈得很!哥哥倒了,她……她在自个儿府里,一根白绫……随兄去了!”

“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如月脑子里猛地炸开,又瞬间归于一片死寂。棒槌重重地落在湿漉漉的粗布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噗”,水花溅得老高,有几滴冰凉地贴在她脸颊上。她像是没感觉,只是定定地看着石头上那件捶打了一半的旧衣,水流冲刷着布料,带走浑浊的皂沫,却带不走那瞬间攫住她的寒意。

年秋月……死了?一根白绫……随兄去了?

那个曾经在雍亲王府里,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又藏着深重心事的女子?那个……曾经与先生……

她猛地低下头,更用力地捶打起来,棒槌落下的声音又快又急,像是在拼命敲打掉脑子里不受控制涌出的画面。水声哗哗,盖过了村口行商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得赶紧把这几件衣裳洗完。

回到小院,邬思道正坐在檐下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把半旧的柴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根准备做锄头柄的硬木棍。木屑簌簌落下,在他脚边积了一小堆。他削得很专注,刀锋贴着木纹走,手腕稳得不像话。

如月把木桶放下,晾衣绳就系在院角的枣树下。她一件一件把洗净的衣裳抖开,挂上去。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阳光穿过稀疏的枣树枝丫,在她忙碌的身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先生,”她背对着他,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像闲聊,“村口来了两个行商,歇脚呢。”

“嗯。”邬思道应了一声,眼皮都没抬,刀锋划过木头,发出均匀的沙沙声。

“听他们……说了些京城里的事。”如月晾好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目光落在邬思道握着柴刀的手上。那手背上的筋络微微凸起,随着削木的动作起伏,稳定如磐石。

邬思道削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没听见。

如月顿了顿,喉头有些发紧,但还是说了下去,声音更轻了些:“说是……年大将军……倒了。满门……都没了。”她紧紧盯着那只手,想从那平稳的节奏里看出一丝异样。

刀锋依旧流畅地划过木面,削下一片薄薄的、卷曲的木屑。邬思道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木棍的角度,对着光看了看削面的平整度,仿佛在欣赏一件工艺品。

“还有……”如月的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他府里那位……秋月姑娘……听说……也……跟着去了。一根白绫……”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不是刀落,也不是木头断裂。是邬思道指尖捏着的一片刚削下来的、薄如蝉翼的木屑,不知怎的,竟被他捻碎了。细碎的粉末,从他枯瘦的指间簌簌落下,混在脚边那堆木屑里,瞬间分辨不出。

他削木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刀尖悬在半空,离木棍只有毫厘。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屋檐融化的雪水,滴落在下方一个破瓦罐里,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嗒……”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邬思道低着头,看着手中那根木棍,看了很久。阳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照在他低垂的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戚,没有震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像暴风雪来临前死寂的荒原。

如月的心,也跟着那“嗒嗒”的水滴声,一点点沉下去。她甚至有些后悔说了。可不说……又能瞒得住吗?这消息,迟早会像风一样吹进山坳。

良久,邬思道才极轻、极慢地,将那把柴刀放在了脚边的地上。刀身碰到地面,发出一点沉闷的声响。他缓缓站起身,没有看如月,也没有看那根削了一半的木棍,只是径首朝着院门走去。他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踩在泥地上,几乎听不到声音。

“先生?”如月忍不住唤了一声。

邬思道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他只是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走了出去。背影在春日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有些单薄,又有些……说不出的孤峭。

如月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柴门,听着远处溪水哗哗的流淌声,还有檐下那单调得令人心头发慌的滴水声。她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那把柴刀。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很暖,又带着点木头的微凉。

她知道他去了哪里。

村后那条小溪,往下游走不远,有个小回水湾。岸边几块平整的大石头,水流在那儿打个旋儿,变得平缓些。邬思道有时会去那儿坐坐,什么也不干,就是看着水发呆。

如月没有跟去。她默默地把地上散落的木屑扫干净,把那根削了一半的锄头柄和柴刀都收进柴房。然后,她回到灶屋,开始淘米生火。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的轻响,橘黄色的光映着她沉默的脸。

太阳一点点西斜,把院墙的影子拉得很长。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翻滚着,散发出粮食朴实的香气。如月添了把柴,又走到院门口,朝溪流下游的方向望了望。

山野寂静,只有归巢的鸟雀在树梢间叽喳。暮色像一层薄薄的青纱,开始从山谷里弥漫上来。

他还没回来。

如月回到灶屋,盛了碗粥,放在小桌上温着。自己却没什么胃口。她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望着跳跃的火苗出神。火光在她眼底明明灭灭,映着担忧,也映着一丝了然。

那个叫年秋月的女子……她只见过寥寥几面,印象里是个清丽又带着疏离的人。邬先生与她之间……似乎总隔着层看不见的东西。是雍亲王府的高墙?还是各自背负的沉重?如月不清楚细节,只知道那女子在邬先生心里,占着个不寻常的位置。不是浓烈的眷恋,更像是一段尘封的、带着复杂况味的旧事。

如今,连这点念想,也断了。干干净净,像那根捻碎的木屑。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墨蓝色的天幕上,稀疏地缀着几颗星子。一轮清冷的月牙儿,不知何时己悄然爬上东边的山头,洒下淡淡的光辉,给山野、溪流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

如月再也坐不住。她拿起一件邬思道常穿的旧棉褂,又提上那盏蒙了纸的防风小灯笼,轻轻推开院门,朝着溪流下游走去。

灯笼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崎岖的小径。溪水在夜色里流淌的声音更加清晰,哗啦啦,带着春夜的凉意。

绕过一片矮树林,回水湾就在眼前。借着月光和灯笼微弱的光,如月一眼就看到了那块熟悉的大石头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

邬思道就那么坐着,背对着她,面对着溪流和远山。月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似乎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夜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和单薄的衣襟,带来料峭的寒意,他却浑然未觉。

脚下的溪水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哗哗地流着,奔向不知名的远方。远处山林黝黑一片,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水声,风声,和石头上那个凝固的身影。

如月停下脚步,站在离他几丈远的树影里,没有上前。灯笼的光,只够照亮她脚下方寸之地。她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看着他被月光漂洗得近乎苍白的侧脸轮廓。

她知道,此刻的先生,不需要任何言语,也不需要任何安慰。他只是在送别。送别一段早己远去的时光,送别一个注定无法再见的故人。用这山野的寂静,用这冰冷的溪水,用这初升的、清寒的月光。

秋月己逝,余下的,只有这亘古不变的山川流水,和独坐石上,被月光拉长的孤影。

如月拢了拢身上的衣裳,也在一块稍矮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她没有出声,只是陪着他,在这寂静的春夜里,听着溪水的呜咽,看着那轮渐渐升高的、清冷的月牙儿。

夜露,无声地浸湿了脚下的石头,也浸湿了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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