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消融的滴答声,连着响了好几天。
屋檐下的冰溜子缩成了小指头粗细,阳光照上去,勉强有点亮晶晶的意思,不像前些日子,只泛着死气沉沉的冷光。冻硬的土地被水一泡,又成了恼人的泥浆子,一脚下去,能带起半斤黄汤。
村子里的活计却没停。男人们忙着加固被雪压得有些歪斜的屋架,妇人们则三三两两凑在还算干爽的墙根下,一边缝补着开春要穿的衣裳,一边嘁嘁喳喳。话题绕不开前几日如月那惊心动魄的一针。
“你是没瞧见,王婆子那脸,先是跟见了鬼似的,后来孩子一哭,嘿,臊得跟块红布!”山娃娘纳着鞋底,说得眉飞色舞。
“谁说不是呢,”旁边一个妇人接口,“如月妹子那会儿,眼神跟刀子似的,王婆子愣是没敢再放一个屁!那金针……啧啧,邬先生给的?看着就不是凡物。”
“嘘!”另一个年长些的妇人赶紧使眼色,“少打听!先生的东西,能是咱问的?横竖栓柱家大小平安,就是天大的造化。”
正说着,一阵清脆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夹杂着孩童稚嫩的念数声,从石头爷家那半塌的院墙里传出来,引得妇人们都侧耳。
“一二三西五……六七八九十……哎哟!”
石头爷家还算完好的堂屋里,地面扫得干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围坐成一圈。中间的空地上,摆着几堆大小不一、磨得还算圆润的石子。邬思道盘腿坐在上首一块旧蒲团上,膝盖上摊着几张发黄的粗纸,纸上用炭条画着些格子。
如月坐在稍远些的矮凳上,手里缝补着一件邬思道的旧袍子,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瞟向那边。她看着邬思道,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点木然,但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井,偶尔扫过那些石子堆时,才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
“二狗,你刚才数到十,石子呢?”
邬思道的声音不高,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叫二狗的男孩,正是石头爷的小孙子,约莫七八岁,虎头虎脑的。他挠了挠后脑勺,看着自己面前那堆石子,小脸皱成一团:“先生……我、我数到十了!就这些!”他指了指面前明显多于十颗的石子堆。
旁边一个大点的孩子噗嗤笑了:“二狗,你那是十五颗!你数手指头都数岔劈了!”
孩子们哄笑起来。二狗涨红了脸,梗着脖子:“我没岔!就是十颗!你看,”他伸出冻得通红、还沾着泥的小手,开始笨拙地一颗颗点:“一、二、三……八、九、十!喏,这不十颗吗?”他点到第十颗就停了,全然不顾后面还有好几颗。”
邬思道没笑,也没责备。他伸出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指,从自己面前的石堆里捻起一颗小石子,轻轻放在二狗那堆石子旁边,隔开一点距离。“这是第十一颗。”他又拿起一颗,放在更远点:“十二。” 他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那石子不是随手捡的,而是本该就在那个位置。
孩子们的笑声渐渐停了,都睁大眼睛看着。连如月也停下了针线。
“十之后,是十一,十二。”
邬思道的声音依旧平淡,“就像你娘给你蒸窝头,十个一笼屉,装满了,是不是要再起一屉?这十一、十二,就是新屉里的头两个。”
二狗似懂非懂,但看着那被隔开的“十一”、“十二”,又看看自己原先那堆被重新点过、确实超过十颗的石子,小嘴张了张,没再犟。他默默地把那多出来的几颗石子,学着邬思道的样子,一颗颗排开,嘴里小声咕哝:“十一……十二……十三……”
“对。”
邬思道只应了一个字,目光转向其他孩子,“都看清楚了?十颗堆一堆,满了,就要另起一堆。一堆叫‘一’,”他用炭笔在纸上画了个“一”字,“十堆呢?”
“十堆就是……就是十!”另一个机灵点的孩子抢着答。
邬思道在“一”字旁边画了个“十”字,又在“十”字上面点了点:“十堆,就是十个‘十’,这叫什么?”他看向石头爷。石头爷正蹲在门槛边,吧嗒着旱烟锅,烟雾缭绕里,眼神有点发首,显然也被这教法吸引了。
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挪屁股,烟锅里的火星子快熄了都没察觉,浑浊的老眼盯着地上那被隔开的“十一”、“十二”石子,又看看纸上那个“百”字,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像是在咂摸这个从未如此清晰过的“大数”。枯瘦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在沾着泥的门槛上划拉了一下,似乎想模仿邬思道画的那个“百”字,刚画了个歪扭的“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用鞋底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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