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道没说话。他拿起自己带来的那把锄头，走到那块刚被撬动石头的地方。
他站定，目光沉静地再次扫视了一眼脚下的新土和整个坡地的轮廓，仿佛在脑海中最后确认一遍某种无形的规划图。
然后，他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力道，高高扬起锄头，深深挖进那新露出的、泛着潮气的泥土里。
“噗嗤——”
一声沉闷而厚实的声响，是锄头吃进泥土的声音。不同于刚才砸在石头上的刺耳，这声音显得那么踏实，那么有希望。
一锄下去，翻起一大块黑油油的、带着新鲜草根和蚯蚓的新土。那泥土的气息浓郁、、充满了生命力。
“开荒。”
邬思道首起身，抹了把额头渗出的细汗，对着众人，平静地说道。只有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这实实在在的一锄头，翻开了这面乱石坡的第一块新土。这声响，像一声沉沉的号角，宣告着人与荒芜的战争正式打响。
石头爷看着那翻开的泥土，又看看邬思道平静却仿佛洞悉一切的侧脸，终于不再说话。
他默默地走到一边，拿起自己的锄头，选了个地方，学着邬思道的样子，仔细打量着脚下的石头和泥土，寻找着那些肉眼难辨的“隙”与“点”。
山娃更是像打了鸡血，抡起镐头，专门找那些顽固的大石头下手，嘴里还嘿哈有声，只是这次，他的眼神里多了份寻找“缝隙”的专注。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噗嗤噗嗤的刨土声、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声、女人们搬运碎石断枝时的低语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渐渐驱散了清晨的湿冷和雾气。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乱石坡，终于响起了属于人的、开荒的乐章。
邬思道又挥了几锄，腿脚的酸胀感愈发明显，左踝处的寒意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
他停下来，拄着锄头稍作喘息。
目光掠过挥汗如雨的村民：山娃正学着找缝隙，撬动另一块稍小的石头；石头爷虽然动作慢些，却异常认真地用锄头尖试探着泥土下的根须；几个妇人合力将一根粗壮的朽木抬到一边，额角汗水涔涔。
看着这热火朝天、却又带着新学来的章法的场面，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释然，像山间的薄雾，悄然掠过他眼底深处。
这释然，更像某种庞大而精密的计算终于得出了预期结果的松弛。
他紧了紧握着锄柄的手，感受着那粗糙木柄摩擦掌心的实在感，那握姿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旧日执笔批文的稳定感。他再次弯下了腰，锄头沉稳地落下，又翻起一块的新土。
坡地下方，如月提着个粗陶水罐，正沿着新踩出的小径走上来。她看着坡上那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那个在人群中挥锄的、穿着粗布短褐的清瘦身影，脚步顿了顿。
晨光勾勒出他弯腰的轮廓，汗水浸湿了他鬓角的头发，贴在额角。这画面，与记忆中那个在灯下运筹帷幄、执笔批文的“邬先生”判若两人。
可不知为何，看着他在乱石泥土间，以那洞穿表象的智慧和沉静的意志，引领着众人一寸寸开拓生机的样子，她的心里，反而涌起一种奇异的、近乎安定的暖流，比任何富贵的安稳都更让她踏实。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昨夜在油灯下，对着简陋的地形草图，反复推演如何撬石、如何规划梯田走向的样子。那专注的神情，与此刻并无二致。
她紧了紧手中的水罐，加快了脚步。走到坡地边缘，她没有打扰正在埋头苦干的人们，只是寻了块平整些的大石头，将水罐放下。粗陶罐口冒出丝丝热气。
她拿出几个同样粗陋的陶碗，一一摆开。
“先生，大伙儿，歇口气，喝口水吧。” 如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劳作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汉子们抹着汗，妇人们捶着腰，都围拢过来。山娃第一个冲过来，抓起一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畅快地哈了口气：“如月姐，这水真甜！”
邬思道也放下锄头，走了过来。如月舀起一碗水递给他。他接过，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手指。
他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平静。他慢慢地喝着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片正在被一寸寸征服的乱石坡。
新翻开的泥土在晨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与旁边尚未清理的乱石形成鲜明的对比。
几块撬出的巨石被合力推到了边缘，将成为未来梯田石堰的一部分。一种创造的、改变的力量感，在这片荒芜之地上悄然萌发。
石头爷也端着一碗水，蹲在刚被撬开石头露出的新土旁边，用手指捻了捻那松软的泥土，又凑近鼻子闻了闻那浓郁的土腥气，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
他抬头看了看正在喝水的邬思道，又看了看热火朝天的场面，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把碗里的水慢慢喝干。他放下碗，默默地拿起自己的锄头，走向下一块需要清理的地方。
这一次，他没有再质疑那块地的位置，只是更加仔细地观察着脚下的障碍物。
“都歇够了吧？”
邬思道放下空碗，声音恢复了沉静，“这头开了，后面更要紧的是平整、垒堰。石头爷，您老经验足，这垒堰的活计，您多费心指点着。山娃，力气活你带着年轻人多担待。”
“好嘞！先生您瞧好吧！”
山娃响亮地应了一声，干劲十足。
石头爷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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