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山坳里还裹着一层湿冷的雾气,吸进肺里带着股土腥味儿。
邬思道站在坡地上,脚下是一片狼藉。碎石块像是从土里硬挤出来的骨头,东一堆西一簇。胳膊粗的杂木桩子半埋着,断口狰狞,显然是山洪过后留下的残骸。更别提那些盘根错节的老藤,蛇一样缠在乱石堆里,死沉死沉。
他手里提着一把新打的锄头,木柄还带着点毛刺。粗布短褐沾了露水,贴在身上,凉飕飕的。左脚腕骨缝里,那根钢针似的寒气又开始隐隐作祟,在湿冷的清晨格外清晰。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重心,将力道更多地压在右腿上,身形却依旧保持着一种旧日养成的端凝。
身后跟着稀稀拉拉十来号人,都是坳里的村民。男人们扛着锄头、镐头,有的还拎着柴刀,女人们则抱着箩筐。空气里弥漫着沉默的观望,像这雾气一样黏稠。开荒?在这乱石滩上?种金子怕都难!
“先生,”老农石头爷终于忍不住,往前蹭了两步。他背有些佝偻,脸上沟壑纵横,是跟这片山地较了一辈子劲的印记。他指着眼前一片尤其陡峭、石头挤得密不透风的地块,声音沙哑,“这块地……怕是不成吧?您瞧瞧,这石头硬得能硌掉锄头牙口,底下还不知盘着多少老树根!往年山洪下来,专冲这地方,存不住土,也存不住水。费力巴哈地刨出来,一场大雨,全白瞎!”
他摇着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顽固的怀疑,“咱山里人种地,讲究个‘顺坡就坎’,得找那土厚、背风、向阳的缓坡。这犄角旮旯,费力不讨好哇!”
人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附和。有人下意识地掂了掂手里的镐头。
邬思道没立刻反驳。他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青石。指尖并未随意,而是沿着石头的棱线、纹理、甚至微小的气孔细致地描摹,眼神专注得像在解读一篇晦涩的古籍。
片刻后,他才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石头爷那张写满“不可能”的脸上。那目光沉静,没有咄咄逼人,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锐利。
“石头爷言之有理,” 邬思道开口,声音不高,吐字却清晰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旧日韵律,“‘顺坡就坎’,乃是先民智慧,省力,稳当。”
他顿了顿,把手里的石头轻轻抛了抛,又稳稳接住,动作间透着一股从容,“然则,坳里膏腴之地,仅此数亩。今春添丁,秋后嫁娶,米粮之需,日蹙一日。若固守熟地,犹坐困愁城。欲求生路,唯向此顽石索一方生机。”
他往前走了一步,踩在几块松动的碎石上,发出哗啦的轻响。
“此地,确是硬骨。石坚,坡陡,水土难存,洪患频仍。”
他用脚尖点了点脚下的碎石,“然细察此石,棱角分明,沉实压手。洪流裹挟之浮石,多圆滑轻飘。眼前这些,乃山体筋骨,洪水奈何不得,仅剥其浮土,露其峥嵘。”
他将手中青石递给石头爷,“此石虽顽,可为根基!坡陡,则化整为零,开梯田,垒石为堰,层层相护。水难蓄?则思引水、蓄水之策。洪患频仍?则导其势,使其顺我之意,不害我田!”
邬思道的声音依旧平和,但字字句句清晰有力,将“不可能”拆解成了一个个可操作的“可能”。
他说的不是空话,而是眼前这点石头、这面坡、这股水。经他口中道出,那死气沉沉的乱石坡,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秩序,有了解开的线头。
人群里的嗡嗡声低了下去,变成了交头接耳的嘀咕。石头爷捏着那块沉甸甸的青石,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那“费力不讨好”西个字,似乎被这番条分缕析噎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猛地插了进来,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冲劲儿:
“先生!我信您!这骨头再硬,咱们这么多人,还啃不动它?我先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精瘦结实的小伙子,扛着一把明显比他个头还高的长柄镐头,从人群后面挤到前面。
是山娃!才十六七岁,脸膛黝黑,一双眼睛却像刚擦亮的黑石子,透着股野性和不服输的韧劲。
他早听村里老人说过,这位邬先生,是见过大世面、有大本事的人!先生要带着大家干,那准没错!
山娃不等众人反应,大步走到坡地最前面,往手心狠狠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双手紧紧攥住镐柄。
他看准了一块半埋在土里、只露出个尖角的黑黢黢大石头,嘿呀一声,腰背弓起,全身的力气顺着胳膊灌进镐头,猛地抡圆了砸下去!
“铛——!”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石头的巨响,在山坳的清晨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首响。火星子都迸出来几颗!
那镐头狠狠凿在石头上,震得山娃虎口发麻,差点脱手。石头纹丝不动,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子。
“嗬!”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抽气声。石头爷眉头皱得更紧了。
山娃的脸腾地红了,是羞的也是急的。他不信邪,后退半步,扎稳马步,深吸一口气,再次高高抡起镐头,铆足了全身的力气,又是更狠的一下砸下去!
“铛——!”
还是那个刺耳的声响,还是那点可怜的白印子。反震的力道顺着镐柄传上来,震得他胳膊发酸,胸口发闷。
“傻小子!蛮干顶个屁用!”
石头爷忍不住吼了一嗓子,“那是块‘铁疙瘩石’!硬得很!得找准缝儿,撬!”
山娃喘着粗气,不服气地瞪着那块顽固的石头,汗水顺着鬓角淌下来。他觉得丢脸,尤其是在先生面前。
邬思道却走了过来,脸上没什么责备,反而带着点温和的、近乎悲悯的笑意。他看着山娃那股子莽劲儿,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当年某些仗着勇力、一头撞进死局的故人。
他拍了拍山娃的肩膀:“蛮力虽勇,然攻坚之道,贵在寻隙。譬如行军对阵,避实击虚,攻其必救之地。” 他弯腰,捡起山娃丢在地上的镐头,掂了掂,“利器在手,更需明其用。”
他走到那块大石头旁,没急着动手,而是绕着它慢慢走了两圈,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猎物。
石头大部分埋在地里,露出的部分棱角嶙峋。他蹲下身,手指在石头的边缘和泥土接缝处仔细摸索着。
泥土,带着腐殖质的气息。他的手指沾满了泥,动作却带着一种研究者的专注和冷静。
“石非铁板一块。”
邬思道的声音平静而肯定,“其与山体相连处,受力不均;其自身结构,必有薄弱之处。”
他的手指停在一块石头靠坡下方的一道不起眼的、几乎被泥土填满的窄缝,“此乃其‘隙’。” 他又指了指石头侧面和另一块小石头挤压的地方,“此处,乃其‘必救’之点。”
他站起身,把长镐递给山娃:“镐尖楔入此隙,不必深,卡稳即可。然后,以此为支点,”他指了指那挤压点,“撬此处。力发于巧,而非发于猛。试试。”
山娃将信将疑,但还是照着做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镐尖楔进那条窄缝,感觉卡住了,然后双臂用力,将镐柄作为杠杆,朝着邬思道指点的那个挤压点猛地一撬!
“嘎吱——哗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块顽固的大石头竟真的晃动了!连着它下面的一堆碎石和泥土,被撬得松脱开来!
山娃再一使劲,石头轰然翻滚了一下,露出了底下的、深褐色的泥土!新鲜的土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成了!撬动了!”
山娃兴奋地大叫起来,脸上全是汗水和泥点,眼睛亮得惊人。他看向邬思道的眼神,充满了纯粹的敬畏和折服。
人群里爆发出“哦!”的一声惊叹,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石头爷几步抢上前,看着那被撬开的石头和露出的新土,又看看那窄窄的石缝和挤压点,再看看邬思道那双沾满泥土却异常沉稳的手,嘴巴张了张,最终只喃喃地挤出几个字:
“先生…这眼力…这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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