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日子,是被鸡鸣和山风标记的。
天蒙蒙亮,如月就醒了。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看了眼旁边还在沉睡的邬思道。他眉头微蹙,不知梦见了什么。如月替他掖了掖被角,才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
清晨的寒气带着草木的清气扑面而来。几只土鸡早己在院里踱步,见她出来,立刻围拢,发出期待的咕咕声。
如月撒了一把秕谷,看它们争抢着啄食。她转身走进小小的菜畦,蹲下身,手指灵巧地在嫩绿的菜苗间穿梭,精准地揪掉那些冒头的杂草。泥土是新翻过的,黝黑,沾在她指腹上。
“老了,”她轻轻捶了下后腰,自言自语,“蹲久了这腰就跟你闹别扭。”
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条蜿蜒进山的小路,山色在晨雾里洇开一片朦胧的绿。她眼神平静,没有焦躁,只是等着。
日头爬高了些,晒得院子暖烘烘的。如月搬了小竹凳坐在门槛边,拿出邬思道一件磨薄了袖口的旧衫。
银针引着麻线,在粗布间稳稳地穿梭。针脚细密匀称,是岁月磨出来的功夫。
她缝得很专注,偶尔停下来,把线头在发髻上蹭蹭油,好让它更顺滑。
山路上,邬思道的脚步踏碎了草叶上的露珠。他背着那只边角磨得发白、显出竹篾本色的旧背篓,手里的小药锄木柄被手心常年握持的地方磨得温润光滑。
他走得不快,甚至有点跛,但每一步都踏得稳当。
向阳的坡地上,车前草叶片肥厚。
他蹲下,锄尖小心地探入石缝,手腕一抖,整株带着泥土的草药就被撬了出来,根须完整。他抖掉多余的泥,放进篓里。背篓的肩带勒进他单薄的肩头,洗得发白的粗布衣领下,脖颈的皮肤显出些松垮。
在一棵老松树的荫蔽下,他发现了几簇刚冒头的柴胡苗,嫩生生的。
他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拨开周围的落叶,像对待新生的婴儿。
晌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新叶,在他微驼的背上跳跃。汗水慢慢浸湿了他的领口,留下深色的汗渍。他抬手抹了把额角,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那眼神沉静得像深潭,映着山色,也藏着些外人无从揣测的东西。
片刻,他收回目光,继续寻觅。
日头正高时,邬思道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背篓里有半篓草药,散发着清苦微辛的气息。
有时,篓沿还会别着一把鲜嫩卷曲的蕨菜,或者几颗红得透亮的山果,那是山林的额外馈赠。
“回来了?”
如月放下针线,起身。她接过背篓,动作自然。
“嗳。”
邬思道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他径首走到院角通风处,那里铺着几个大竹匾。
他小心地将新采的草药摊开,动作细致,尽量让每片叶子都舒展开,沾着晨露的叶面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如月从灶间端出一碗温热的粗茶,茶水带着柴火燎过特有的焦香。邬思道接过碗,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坐下。
如月也端了一碗,挨着他坐下。
两人都没说话。院子里很静,只有鸡偶尔的咕咕声和远处溪水隐隐的流淌声。
他们捧着粗瓷碗,目光落在院前那几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树上。巨大的树影随着太阳的移动,缓缓从院子的一头爬到另一头。
秋深时,金黄的、火红的叶子会无声地飘落,厚厚地铺满小院。
阳光把两个并肩而坐的影子拉得很长,印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时间也慢了下来。
外人看来,他们就像山间随处可见的两棵老树。
树干上刻着风霜的沟壑,树皮粗糙皲裂。枝桠虬曲,伸向天空的姿态带着一种倔强,也透着沧桑。枝叶不再繁茂,疏疏落落,却依然在春天萌出新绿,在夏日撑起荫凉,在秋日染上绚烂,在冬日沉默地顶着风雪。
他们的根,早己深深扎进这片远离了紫禁城喧嚣、避开了权力漩涡的泥土里。
这泥土里有山泉的冷冽,有腐叶的肥沃,也有岩石的坚硬。根须在黑暗中无声地缠绕蔓延,汲取着大地深处最朴实的养分,也紧紧抓住这给予他们最终安宁的土地。
他们的枝叶,平静地承受着阳光雨露,也坦然面对寒风霜雪。
不争不抢,不悲不喜。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沉默地、坚韧地活着。和这沉默的青山,这不知疲倦的溪流,和流转的西季,融为了一体。
山外的世界,早己换了天地。乾隆爷的“十全武功”被编成了新的童谣,在集镇茶馆里传唱。
那个年号“雍正”代表的十三年,连同那位以“刻薄”和“勤政”烙在史书上的帝王;连同那些曾搅动风云的身影——无论是呕心沥血的胤祥,还是灯下筹谋、最终隐去的“邬先生”——他们的名字和故事,都像冬日清晨山坳里的炊烟,初时清晰,转瞬就被浩荡的山风吹得稀薄、扭曲,最终消散在青灰色的天幕下,渐渐模糊,湮没在王朝更迭的烟尘和时光深处,再难寻觅。
山坳里,日子似乎被这永恒的山水隔绝了。没人关心这对沉默老夫妇的过往。村里的娃娃们见了,只喊一声“采药的邬爷爷”、“缝补的如月婆婆”。
偶尔有山民捂着红肿的胳膊,或是抱着咳嗽不止的孩子上门。邬思道便放下手里的草药或书卷,默默察看。
他眼神依旧锐利,手指搭在脉上,沉稳有力。问几句,再看看舌苔,便去他那摆满瓶瓶罐罐、晾着各色草药的角落,抓几味干药,有时还会从晾晒的新鲜草药里挑一两样,细细嘱咐如何煎煮。
从不提钱,有时换回几个鸡蛋,有时是一把新采的野菌,更多时候,是一声朴拙的“多谢邬先生”。
夕阳沉入远山,将起伏的轮廓染成温暖的金红。
邬思道和如月一起收拾好晾晒的草药,关上吱呀作响的柴门。茅屋里亮起一点豆大的油灯光晕,映照着两张被岁月雕刻过的脸庞。
很快,那光也熄了,小院彻底融入山野无边的夜色里。
唯有山巅之上,那亘古的流云,自顾自地舒卷、聚散、游移。洁白,镀金,或是沉入墨色。它们沉默地俯视着,日升月落,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在它们眼中不过是翻动的书页。
唯有谷底深处,那条清澈的溪流,依旧不疾不徐、不舍昼夜地流淌。
哗啦啦的水声,温柔地冲刷着河床里圆润的卵石,带走偶尔飘零的落叶,像一位永恒的智者,用低语抚平着时光留下的所有痕迹。
这无名山坳里日复一日的晨昏更迭,草木枯荣,炊烟起落,便是邬思道与如月那曾响彻九重宫阙、搅动帝国风云的传奇一生,最终沉淀下来的、最悠长也最平静的回响。
青山巍巍,沉默无言。它忠实地见证了一切风云际会的起始,一切悲欢离合的终结。
它以无垠的胸怀,包容了所有的显赫与卑微,所有的喧嚣与沉寂。在它永恒的、深邃的静谧里,时光如同那溪水,缓缓流淌,无声地翻过一页又一页,书写着无人知晓、也无需人知晓的,属于大地本身那沉默而伟大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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