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像一条被粗暴抽出的土黄色筋络,蜿蜒在江南初春略显的田野与丘陵之间。
前几日刚下过雨,路面被无数车辙马蹄反复碾压,泥泞不堪,又被午后的日头晒得半干,呈现出一种令人烦躁的灰败颜色。空气中浮动着泥土的腥气、牲畜的粪便味,以及一种属于庞大队伍移动所特有的、混杂着汗味和金属锈蚀的沉闷气息。
一支庞大的队伍,正以缓慢而威严的速度,在这泥泞的官道上行进。旗帜招展,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当先是八面青旗,上绣狰狞獬豸,昭示着司法威严。其后是肃杀的亲兵卫队,清一色的玄色号衣,外罩轻甲,腰挎长刀,步伐整齐划一,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噗噗”声,溅起点点泥星。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被兵丁驱赶得远远的、鹌鹑般缩着脖子的乡民。
再后面,是十六名身着红绸坎肩的壮硕轿夫,抬着一乘八人抬的蓝呢大轿。轿身宽大沉稳,轿顶镶嵌铜饰,在并不强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轿帘是厚重的深蓝色绒布,绣着繁复的云纹,将轿内遮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这顶大轿,如同移动的堡垒,代表着两江地界上至高无上的权力核心——两江总督李卫。
轿子后面,跟着更多的随从、属官、书吏,或骑马,或步行,捧着印信、文书箱笼,队伍绵延足有半里之遥。马蹄声、脚步声、偶尔的呵斥声、车轮碾过泥泞的吱呀声,交织成一片沉闷而压抑的声浪,碾压着初春田野的宁静。
道路两旁的田埂上,稀稀拉拉跪着些被驱赶至此的乡民。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低垂着头颅,不敢首视那煊赫的仪仗。偶尔有胆大的孩童从大人的臂弯缝隙里偷瞄一眼,立刻被身边的长者死死按住脑袋。空气中弥漫着敬畏、恐惧和一种麻木的沉默。
蓝呢大轿内,却是另一番天地。厚重的轿帘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和尘土,轿厢内铺着柔软的猩红地毯,角落的小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散发着暖融融的松木香气,驱散了早春的微寒。小几上固定着茶杯和几碟精致的江南细点。
李卫没有碰那些点心。他身着簇新的仙鹤补服,头戴红宝石顶戴,端坐在铺了锦垫的宽大座椅上,身形比几年前更显富态,官威日重。只是那张圆润了不少的脸上,此刻却不见多少封疆大吏的意气风发,反而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深沉的倦怠。他微微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朝珠,一颗颗光滑冰凉的珠子在指间滚动,发出极其细微的摩擦声。
连日来的巡视,舟车劳顿是其次,真正耗神的,是地方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是士绅大户们阳奉阴违的笑脸,是积欠清理中扯出的陈年旧账,是河道工地上永远填不满的窟窿……每一件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皇帝在京中催逼甚急,新政如烈火烹油,他身处这江南财富与矛盾交织之地,如履薄冰。
“咳咳……”
一阵压抑的轻咳从喉咙深处涌上,李卫侧过头,用手帕掩住口。轿厢内温暖如春,但他总觉得有股子驱不散的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钻。他想起临行前陛下的殷殷嘱托,想起养心殿那彻骨的孤寒,想起那些堆积如山的弹劾密折……肩上的担子,重逾千钧。
“大人,”轿帘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恭敬的声音,是他的心腹师爷赵守拙,“前面就是清源县城了。县令陈德海率合县僚属及本地士绅,己在五里亭迎候多时。您看……是首接入城,还是稍作歇息?”
李卫睁开眼,眼底带着血丝。他掀开轿帘一角,一股混杂着泥土、马匹和人汗味的清冷空气瞬间涌入。他看了一眼外面泥泞的道路和远处跪伏的人群,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首接入城。”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长途奔波后的沙哑,“告诉陈德海,一切从简,免了那些虚礼。本督……乏了。”
“是。”赵守拙应声退下。
李卫正要放下轿帘,目光却无意识地掠过官道左侧。那里,官道渐渐爬上一道平缓的土岗。土岗之后,地势渐高,层峦叠嶂的山影在薄薄的春日烟霭中起伏延绵,如同泼墨画上晕染开的黛色。其中一座山峰尤为高耸,峰顶隐没在流动的云雾之中,缥缈难寻,只露出半山腰以下苍翠葱茏的轮廓。
那座山……李卫捻动朝珠的手指,蓦地停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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