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湿漉漉的薄纱。晨雾在林间缓缓流淌,将远处的山峦晕染成深浅不一的黛青色。草叶尖上凝结着的露珠,在初升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像撒了一地的碎钻。空气清冽得如同刚汲上来的山泉,带着泥土和草木苏醒的微腥。
如月像往常一样,披着件半旧的夹袄,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准备去溪边打水。竹篱笆上缠绕的野牵牛花还含着露水,尚未完全绽放。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院前清扫干净的小径和篱笆根下。
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就在院门竹篱笆的根部,紧挨着潮湿的泥土,放着一个灰扑扑的粗布包裹。那布是山里人家常用的厚实家织布,颜色洗得发白,包裹得西西方方,鼓鼓囊囊,像个沉甸甸的石头墩子,与周围沾着露水的青草格格不入。
谁落下的?
如月心头一跳,下意识地西下张望。薄雾缭绕,山林寂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清脆地鸣叫,不见半个人影。她弯腰,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个包裹。入手异常沉重,坠手得很。
她抱着包裹快步走回院子,带着一丝困惑和警惕。邬思道正在屋檐下活动有些僵硬的腿脚,见状也停下了动作,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粗布包裹上。
“先生,你看。”
如月将包裹放在院中那张磨得光滑的石桌上,晨露在冰冷的石面留下深色的水渍。“就搁在咱院门篱笆根底下,没见着人。”
邬思道拄着拐杖走过来,枯瘦的手指抚过那粗粝的布面。包裹系得很紧,打着普通的死结。他拿起倚在墙边割草用的小镰刀,刀尖轻轻一挑,割断了布绳。
粗布散开。
霎时间,一片白花花、沉甸甸的光泽,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是银子!一锭锭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雪花官银!足有二十几锭!在熹微的晨光下,散发着冰冷而的金属光泽,晃得人眼睛发花。那银子成色极好,边角清晰,显然是新铸不久,绝非山野人家能有的物事。
空气仿佛凝固了。
如月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堆在一起!这沉甸甸的一堆,足够他们在山里衣食无忧地过上十几年!甚至……还能盖间像样的大屋!
邬思道却没有如月那般惊诧。他脸上掠过一丝极短暂的波动,随即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些银子,只是微微俯身,仔细地看了看包裹的粗布内部,又翻了翻散开的布角。
没有署名。没有只言片语。没有任何能表明来处的痕迹。仿佛这足以改变山野小民一生的巨额财富,是山风从某个神秘角落吹来的,或者……是土地爷显灵赏赐的。
他伸出手,掂起一锭银子。那银子入手冰凉沉重,棱角硌着指腹,带着一种属于尘世的、不容忽视的质感。他无意识地着银锭光滑冰凉的表面,目光却越过了低矮的院墙,越过葱郁的山林,投向山下那条蜿蜒曲折、被晨雾半遮半掩的官道方向。
眼神复杂。
是谁?
一个念头在心底无声地盘旋。
是十三爷?胤祥……他终究还是放不下?以他的性子,若真派人来,不会如此藏头露尾,定会留下只言片语,哪怕是个暗号……
眼前闪过胤祥雪夜中挺首却萧索的背影,和他烧掉信笺时眼中的悲凉。那个重情重义、却又被皇权牢牢禁锢的拼命十三郎,会以这种方式送来接济吗?不像。
是李墨林? 那个在养心殿寒夜中为自己磨墨、眼神清亮的年轻人?他深受皇恩,或许……感念旧事?但他根基尚浅,如何能不动声色地弄到这么多官银,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这深山老林?风险太大,也不像。
还是……田文镜? 那个被自己利用、最终得以脱身的河南巡抚?他或许心存一丝香火之情?但这银子是崭新的官银,田文镜早己是封疆大吏,行事老辣,若真要送,也不会如此鬼祟,更不会选官银这种容易留下把柄的东西。
又或者……是某个曾受过自己点拨、如今飞黄腾达却不敢明着来往的故旧?还是……皇帝?
这个念头让邬思道的心猛地一沉。雍正那双深陷的、带着猜忌与孤寒的眼睛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用这种方式?像施舍,又像试探?像一根无形的线,悄然抛回这自以为断绝的尘世?
他掂着银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这白花花的银子,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财富,而是一个烫手的不解之谜,一个打破山居宁静的异物,甚至……一个可能带来灾祸的引信。它无声地诉说着山外依旧存在的联系,诉说着权力的触角或许从未真正远离。
“先生……”
如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默。她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邬思道复杂难辨的眼神和手中冰冷的银锭,心头那点因天降横财而升起的恍惚喜悦,瞬间被巨大的不安所取代。她太熟悉先生的眼神了,那里面没有惊喜,只有深深的疑虑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这……这银子……”
邬思道没有回答。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银锭,让它落回那堆刺眼的白光之中,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山下官道的方向,晨雾正在渐渐散去,官道像一条灰白的带子,蜿蜒伸向不可知的远方。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转向如月,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收起来吧。”
如月看着他,读懂了他眼底深处的决断。没有追问是谁,没有讨论怎么花用,只有最简短的三个字——“收起来”。这平静之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惕,是对这意外“礼物”所代表的一切可能联系的彻底隔绝。
“嗯。”
如月重重地点点头,心中那点不安被一种坚定的守护感取代。她不再看那些的银子,仿佛那只是一堆冰冷的石头。她迅速而麻利地将散开的粗布重新裹紧,将那沉甸甸的、散发着不祥光泽的包裹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雷火弹。
她转身走进屋内,脚步坚定。很快,传来打开老旧木箱的吱呀声,然后是包裹被塞进箱底衣物深处的窸窣声,最后是铜锁“咔哒”一声落下的清脆声响。
那声音,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将山外的风波与试探,连同这来历不明的巨额财富,一同牢牢地锁进了箱底最深的黑暗里。
如月走出屋子,手里拿着水桶和扁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对邬思道说:
“先生,我去溪边打水了。”
“好。”
邬思道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院角那片生机勃勃的野菊上。金灿灿的花朵沾着晨露,开得正盛。他拿起靠在墙边的锄头,走向屋后新开垦的一小片菜地,动作缓慢却沉稳。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暖暖地洒满小院。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清晰可闻。鸟儿依旧在欢唱。山坳恢复了它惯常的宁静安详。只有那沉甸甸的粗布包裹,带着它冰冷的秘密,被深锁在黑暗的箱底,成了这平静山居岁月里,一个无人提起、却始终存在的沉默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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