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如月的担忧·夜半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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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如月的担忧·夜半更寒

 

夜,深得如同泼洒的浓墨,将山坳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白日里喧闹的溪流声,此刻也变得低微而遥远,只剩下一片庞大无边的寂静。偶尔几声不知名的夜枭啼鸣,更添几分山野的幽深。

茅屋里,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摇曳,努力驱散着方寸之地的黑暗,却将更大的影子投在西壁和低矮的屋顶上,随着火光不安地晃动。空气里弥漫着晒干草药残留的清苦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深山的湿寒。

一阵压抑的、带着胸腔深处回响的咳嗽声,骤然打破了夜的沉寂。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和揪心。咳嗽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撕扯感,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里屋的土炕上,邬思道蜷着身子侧躺着。他背对着油灯的方向,整个人裹在厚厚的旧棉被里,只有肩膀随着咳嗽而微微耸动。那身影在昏黄的灯光和跳动的墙壁阴影映衬下,显得异常清瘦而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山风就能吹散。

门帘被轻轻掀开。如月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肩上随意披了件外衫,显然是刚从睡梦中惊醒。她脸上带着未散的睡意,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色。她快步走到炕边,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邬思道弓起的脊背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咳嗽声暂时停歇了,只剩下粗重而艰难的喘息。

如月没说话,转身走到屋角的木箱旁,打开盖子,摸索出一件洗得发白、却厚实许多的旧棉布外衣。她拿着外衣走回炕边,俯下身,动作轻柔地将它披在邬思道裹着棉被的身上,小心地掖好边角,仿佛在包裹一件易碎的瓷器。

“山中湿寒,你的腿……”

如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虑。她蹲在炕沿,目光落在邬思道露在被子外面、搭在炕沿的手上。那手枯瘦,指节因刚才的用力咳嗽而有些泛白。她知道,每到这种湿冷的季节,先生早年腿上落下的旧伤,便会如附骨之疽般发作,酸痛难忍,搅得人夜不能寐,连带着心肺也跟着受累。

又重了……如月心里像坠了块石头。白日里看他教孩子们念诗,精神尚好,可一到这深更半夜,寒气入骨,那旧疾便如潜伏的野兽,凶狠地反扑。她想起前些日子冒雪去换粮,他跋涉回来后连着几日的低咳;想起他坐在檐下,手指无意识地按压膝盖的样子。担忧像藤蔓,在她心底悄然滋生,越缠越紧。

邬思道似乎感觉到了身上的重量和身边的气息。他缓缓地、有些艰难地翻过身来,面对着如月。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映出深深的眼窝和因咳嗽而泛起的病态潮红。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他微微喘息着,看着蹲在炕边、满脸忧色的如月,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抱怨,只有一丝疲惫的歉意。

“吵醒你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

如月摇摇头,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触手一片冰凉湿腻。“灶上煨着姜汤,我去端一碗来?”她说着就要起身。

“不必了。”

邬思道轻轻按住她欲起的手腕。他的手心带着咳嗽后的虚汗,微凉,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道。“躺下就好,过会儿就平了。”

如月被他按着,没再坚持起身,但忧色丝毫未减。她顺势在炕沿坐下,手依旧被他虚握着。她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微凉,那句压在心底的话终究还是没忍住:

“这腿上的寒气,年年都往骨缝里钻……山里湿气太重,不比……不比外面干爽。要不……开春我去寻寻老刘头,看他那有没有炮制好的虎骨膏?听说那东西驱寒痹最是霸道……”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急切的心疼和一种近乎病急乱投医的希冀。山野缺医少药,对付这种陈年旧疾,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些道听途说的土方子。

邬思道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如月因担忧而紧蹙的眉头上。他感受着她指尖传递过来的温热,那是在这寒夜里唯一能触及的暖源。他嘴角缓缓扯开一个极浅、极温和的弧度,那笑容冲淡了脸上的病容,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

他轻轻拍了拍如月的手背,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手背上皮肤松弛,骨节分明,却依旧稳定。

“无妨。”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放松?“比在田大人府上听更漏声,踏实得多。”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如月的心湖,瞬间荡开了涟漪。田文镜田大人!那个他们曾经短暂依附过的河南巡抚衙门!那段日子,虽不似京城般步步惊心,却也寄人篱下,身处官场边缘。她记得府衙后院那间僻静的厢房,记得窗外彻夜滴答作响、冰冷而规律的更楼声。那声音,像在丈量着无形的牢笼,提醒着他们身份的尴尬与处境的微妙。先生常在灯下枯坐,眉头深锁,窗外的更楼声,便成了那不安与疏离的冰冷注脚。

而此刻……

如月环顾西周。低矮的茅屋,土坯的墙壁,粗糙的梁木,桌上摇晃的油灯,空气里弥漫的草药味和自己身上沾染的灶火气息……还有窗外无边的山野寂静,以及掌心下先生微凉却真实的手。这里的一切,都简陋得近乎原始,却实实在在属于他们自己。没有冰冷的更漏丈量时间,没有无形的目光审视身份,没有需要时刻提防的暗流涌动。

踏实……

如月咀嚼着这两个字,看着邬思道眼中那份沉静的安然。那并非强装的镇定,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历经漂泊后终于靠岸的安宁。这山中的湿寒,这难缠的旧疾,这深夜的咳嗽,固然是苦楚,但比起官衙里那如影随形的、精神上的无形枷锁和冰冷更楼带来的煎熬,这苦楚,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甚至……带着一丝属于“家”的、脚踏实地的温度。

她紧绷的心弦,因他这一句话,奇异地松弛下来。那股无处着落的焦虑,也渐渐沉淀。她反手轻轻握住了邬思道微凉的手指,想将自己的暖意渡过去一些。

“那……我给你点些艾草?驱驱寒气和湿气?”

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不再是方才的急切无措。

邬思道点了点头,没有拒绝这份关怀:“嗯。”

如月起身,走到灶屋。很快,她拿着一小把干枯的艾草和一盏小陶碟回来。她用火镰点燃艾草的一端,橘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亮起,散发出艾草特有的、浓郁而略带辛辣的苦香。烟雾袅袅升起,在昏暗的油灯光晕中盘旋,驱散着角落里沉滞的湿寒空气。

她将燃烧的艾草小心地放在炕头不远处的陶碟里。艾草燃烧的微光,映照着邬思道平静的侧脸。他闭着眼,眉头似乎因那艾草的气息而舒展了一些,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悠长。

如月重新在炕沿坐下,守着那点艾草的火光,也守着炕上渐渐平息下来的人。屋外的山风似乎也小了些,夜枭的啼鸣也远去了。只有艾草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邬思道逐渐均匀的呼吸声,交织在这简陋却安然的茅屋之中。

油灯的火苗依旧在跳跃,将两人相依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艾草烟雾的升腾,微微晃动,却始终不离不弃。山中的湿寒依旧在屋外虎视眈眈,但屋内这点艾草的暖意和那句关于“更漏声”的话语,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份深入骨髓的“踏实”,牢牢地护在了这方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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