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春天,来得总是格外热闹。
溪水涨满了,唱着欢快的歌谣奔流而下。野草争先恐后地从的泥土里钻出来,铺满山坡。几场春雨过后,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也披上了一层新绿,巨大的树冠如同撑开的巨伞,投下浓密清凉的荫蔽。
槐树下,几块被山民和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成了天然的坐处。此刻,这里比往日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生气。
西五个孩子,大的不过八九岁,小的才五六岁,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脸蛋晒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山果。他们或蹲或坐,围在邬思道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像林间饮露的小鹿。狗娃、栓柱、二丫……都是山下村里猎户或农家的孩子。
如月在不远处的院门口晾晒新采的草药,不时朝槐树下望一眼,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她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声音。
邬思道没有坐在石板上,他靠着一块平坦些的大青石,手里拿着一根削得光滑的细树枝。他面前摊开一小块烧焦了边缘的旧木板,上面用木炭写着几个方方正正的大字。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山居人特有的那种平缓沙哑,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孩子的耳朵里:
“上回教的几个字,狗娃,你还记得吗?”
狗娃是孩子里个头最大的,也是最皮的,此刻却挺首了小胸脯,大声道:“记得!‘人’,‘口’,‘手’,‘山’,‘水’!”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在空中比划着。
“好。”邬思道点点头,眼中露出一丝极淡的赞许。“今天,我们学个新字。”他用树枝指着木板上新写的一个字,“这个字,念‘鹅’。”
“鹅?”
孩子们好奇地跟着念,声音参差不齐,带着浓重的乡音。
“对,鹅。”
邬思道用树枝在地上简单几笔,画出一个摇摇摆摆、伸着长脖子的鹅的轮廓,“就是村头老张家养的那种,大白鹅,会‘嘎嘎’叫,还会追着人拧的。”
“噗嗤!”
二丫忍不住笑出声,其他孩子也跟着笑起来,显然都领教过张家大白鹅的厉害。栓柱更是夸张地缩了缩脖子,好像那鹅就在眼前。
“鹅……鹅……”
孩子们笑着,念着,这个字仿佛一下子就和那只凶巴巴的大白鹅联系在了一起,变得生动起来。
等笑声平息,邬思道又用树枝在“鹅”字旁边写下另外三个字:“曲”、“项”、“向”、“天”、“歌”。孩子们看着这突然多出来的、比划复杂的字,小脸都皱了起来。
“先生,这好多字啊……”最小的三毛怯生生地说。
“不急。”邬思道的声音依旧平缓,“我们不急着认全。来,跟我念一句:‘鹅,鹅,鹅……’”
“鹅,鹅,鹅……”
孩子们奶声奶气地跟着念。
“‘曲项向天歌’。”
邬思道念道,声音里似乎注入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韵律。
“曲……项……向……天……歌……”
孩子们磕磕绊绊地跟着,舌头打着卷,字音含混不清,却格外认真。
“知道这句讲的是什么吗?”
邬思道放下树枝,目光扫过一张张懵懂又充满求知欲的小脸。
孩子们摇头,眼睛里满是好奇。
“讲的就是大白鹅啊。”邬思道指着地上那个简笔画,“你看它,弯着长长的脖子(曲项),朝着高高的天(向天),‘嘎嘎嘎’地叫,是不是像在唱歌(歌)?”
“哦——!”
孩子们恍然大悟,看着地上那简单的画,再看看木板上的字,眼睛更亮了。狗娃甚至学着鹅的样子,伸长了脖子,憋红了脸“嘎”了一声,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大白鹅还会唱歌?”
二丫眨巴着眼睛问。
“在诗人眼里,它那叫声,就是它的歌。”邬思道解释道,“就像咱们山里的鸟儿叫,溪水哗啦啦流,在有心人听来,都是好听的曲儿。”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诗人”这个词很新鲜,也很厉害。
“这诗,还有后面呢。”邬思道看着孩子们亮起来的眼睛,继续念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孩子们认真地复述着,虽然不懂“浮”和“波”是什么意思,但“白毛”、“绿水”、“红掌”这些颜色鲜明的词,让他们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大白鹅在村口水塘里游水的样子:雪白的羽毛漂在绿莹莹的水上,红红的脚掌在水底下划拉着。
“真好听!”栓柱忍不住说,“像……像山歌!”
“嗯,比山歌还文气些。”邬思道难得地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写这诗的人啊,叫骆宾王,是古时候一位很有才学的人。他写这诗的时候,年纪也就比你们大一点儿。”
“哇!”
孩子们发出一片惊叹,看向木板上的字眼神都变了,仿佛那简单的笔画里藏着巨大的魔力。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娃娃,就能写出这么好听的话来?
“先生,外面的人……都念诗吗?”
狗娃忍不住问,眼睛里充满了对外面世界模糊的向往。
邬思道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孩子们头顶,望向远处层叠的青山和更远处看不见的虚空。那“外面”,有金銮殿的森寒,有菜市口的血腥,有士绅的聒噪,有流民的哀嚎……也有浩瀚的书海,有不朽的文章,有壮丽的河山,有无数像骆宾王那样曾闪耀过的名字。
“外面很大。”
他收回目光,声音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厚重,“有人念诗,有人种地,有人打仗,有人做官……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诗,只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点声音。”
孩子们听得入神,小脸上满是懵懂的憧憬。外面的世界,像老槐树枝叶缝隙里漏下的光斑,神秘又遥远。
“来,我们再念一遍。”
邬思道不再多言,用树枝轻轻敲了敲木板。
稚嫩的童声再次在槐荫下响起,带着山野的质朴和初识文字的新奇,磕磕绊绊,却又异常执着: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声音不大,却像一股清澈的溪流,冲开了山林的寂静,在林间回荡。阳光透过槐树茂密的新叶,洒下细碎的光斑,跳跃在孩子们认真的小脸上,也跳跃在邬思道花白的鬓角和沉静的眼眸中。
如月抱着一簸箕晒好的草药,静静地站在院门口听着。那童声念出的诗句,她听着也觉得新鲜有趣。她看着槐树下那个清瘦的身影,看着他耐心地引导着那些懵懂的山里娃,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先生第一次教她辨认草药时的情景。只不过那时,只有她一个人。
山风吹过,带来泥土和草木的清香,也带来了孩子们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的诵读声。这声音,似乎比溪水的奔流,更蕴含着某种生生不息的力量。
邬思道靠在青石上,听着耳畔稚嫩的“红掌拨清波”,缓缓闭上了眼睛。那冰冷的朝堂,喧嚣的往事,似乎都被这清泉般的童声,暂时推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有眼前这片浓荫,和这充满生机的、带着点笨拙却无比真实的诵读,是此刻唯一的存在。
也许,山外的世界依旧纷扰,金銮殿的寒意依旧彻骨。但在这里,在这棵老槐树下,在几个村童磕磕绊绊的诵读声里,有一种东西,正在悄然生根。它无关权谋,无关兴衰,只关乎几个懵懂心灵对“字”和“诗”最初的好奇与触碰。这触碰,微弱如同萤火,却在这寂静的山坳里,固执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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