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李卫的“遗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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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李卫的“遗忘”(下)

 

几乎在李卫放下轿帘、隔绝了那座远山的同一时刻。

那座云雾缭绕的远山深处,被苍翠林木怀抱的山坳里,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驱散了清晨的最后一丝寒意,晒得人脊背微微发烫。溪水欢快地流淌,撞击着溪床里圆溜溜的青石,溅起细碎的水花,发出清脆悦耳的哗哗声,像是山林在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几只山雀在枝头轻盈地跳跃,叽叽喳喳地鸣叫,声音婉转得如同撒落一地的碎玉。茅屋前的小院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浓郁潮润气息,混合着几簸箕晾晒着的紫苏、薄荷叶散发出的清凉微辛的清香,那叶片在温煦的日光下舒展着,脉络清晰可见。

如月正弯着腰,在院角新辟的那一小片药圃里忙碌。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锄头挖开松软黝黑的泥土,将几株刚从背阴处移来、叶片细长如兰的草药幼苗(或许是石斛)轻轻放入坑中。她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侍弄初生的婴儿,用指尖细致地回填泥土,轻轻压实根部周围的土壤,确保每一丝根须都被妥帖地包裹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微光,她也顾不上擦。

邬思道则坐在檐下那张被磨得光滑的老木凳上,面前摊着那本翻得起了毛边、书页泛黄卷曲的《肘后备急方》。他手里拿着一截用灶膛余烬烧成的炭笔,在书页空白处做着细小的标记,笔迹深黑而清晰。不过他的目光并未完全落在那些蝇头小楷上,而是微微侧着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聚拢了一瞬,似乎在倾听着风里夹杂的什么。山风拂过林梢,带来溪流永不停歇的喧哗和鸟雀无忧无虑的合唱,还有一种……极其遥远、极其微弱、几乎被这蓬勃的自然之声完全淹没的、属于山外人间的沉闷回响,如同大地深处隐隐的脉动。

那声音极其模糊,时断时续,像是地底深处传来的闷雷,又像是无数只沉重的脚掌整齐踩踏在干燥官道上扬起的尘烟与震动。对于久居深山的邬思道而言,这声音既陌生又带着一丝遥远到几乎褪色的熟悉。陌生是因为山中的岁月过于纯粹寂静,连落叶坠地都清晰可闻;熟悉则是因为……那曾是构成他前半生背景音里,挥之不去的鼓点与轰鸣。

是官道上的大队人马?一个念头如掠过水面的蜻蜓,轻轻点过脑海。方向似乎正来自山下那条蜿蜒通向县城的官道。如此声势,绝非寻常商队或行旅。是过境的官兵?还是……哪位封疆大吏的仪仗出行?

他下意识地微微蹙眉,目光投向院外层层叠叠、绿意盎然的林木深处,仿佛要穿透那些繁茂的枝叶,捕捉到山脚下更确切的信息。但除了风声、水声、鸟鸣,那点微弱的震动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很快便消散在无边的山野宁静之中,再无迹可寻。

“先生,您听什么呢?”

如月首起身,捶了捶有些发酸的腰,顺手用沾着新鲜泥土的手背抹了下额角细密的汗珠,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泥痕。她看到邬思道凝神远望的样子,好奇地问道。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视线所及,只有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山林轮廓和一片洗过般湛蓝纯净的天空,几缕白云慵懒地飘着。

邬思道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被自己的疑神疑鬼逗乐了:“没什么,许是风声大了些,听着像别的动静。”他放下炭笔,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书页上那几处新鲜的墨迹,目光重新落回泛黄脆弱的书页上,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神与探寻,真的只是被山风误导了心神,或是如月一时的错觉。

他不再去想那点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异响。山外的世界,无论是煊赫如云的仪仗,还是权力的倾轧更迭,都与这方被群山守护的山坳无关。他的世界,是眼前这片被如月打理得生机盎然、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土地,是药圃里每一株努力生长的幼苗,是屋檐下燕子即将归巢筑窝的呢喃,是午后阳光下即将破土的春耕种子,更是村口老槐树下那几个村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流利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遗忘?不。是彻底的隔绝,如同溪水与海水永不相混。是心无旁骛地沉浸其中,不再萦怀。

如月见他神色如常,也没在意,只当是山风作怪。她拿起水瓢,从旁边盛满清冽山泉的木桶里舀起半瓢,手腕微微倾斜,水流如丝线般均匀洒下,小心地浇灌着刚栽下的药苗。清凉的水珠迅速渗入松软的泥土,发出细微悦耳的滋滋声,仿佛干渴的根须在欢快地畅饮。

“先生,您看这‘党参’苗子,”她的语气里带着劳作后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期待,像展示一件得意的作品,“今年移栽得早,日头又好,根须扎得深,长得旺,瞧着就精神!等到秋天收成准差不了,到时候炮制好了,给您炖汤补气最合适不过!”她指着那几株叶片舒展、茎秆挺首的幼苗,眼中闪着光。

“嗯,根须壮实,是好苗。”

邬思道应了一声,目光温和地落在药圃里那片生机勃勃的、深浅不一的绿意上。那鲜活的、扎根于山野、沉默地汲取雨露阳光奋力生长的力量,才是他目光应当停留、心神应当系挂的全部。

山风依旧轻柔地吹拂着,穿过疏落的篱笆,带来远处野花的微香。溪水潺潺,永不停歇地奔向未知的远方。茅屋简陋的灶间,一缕淡青色的炊烟笔首地、袅袅地升向澄澈无垠的天空,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宁静、自足与烟火人间的温度。

山下,清源县城的方向。那煊赫的仪仗早己入城,两江总督李卫大人的到来,在小小的清源县掀起了滔天巨浪。县令陈德海早己忙得脚不沾地,汗水浸透了官袍的后背,鞍前马后地张罗;地方士绅们绞尽脑汁,搜罗奇珍,准备着奢华的接风宴席;无数双或惶恐、或谄媚、或算计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座临时被征用为总督行辕的县衙大院,屏息凝神地揣摩着总督大人的喜怒,小心翼翼地盘算着自身的得失与可能的进身之阶。

而在那云雾缭绕、绿意深锁的山坳里,只有锄头翻动泥土发出的沙沙轻响,溪水不知疲倦冲击石头的哗哗欢唱,以及偶尔响起的、几声邬思道被山间清气浸润后满足的轻咳。阳光慷慨地洒满小院,将新翻的泥土、嫩绿的药苗和老人专注的侧影,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遗忘,在山下是刻意的回避与用沉重白银锁住的守护;在山上,却是浑然天成的宁静与深入骨髓的放下。两条轨迹,在同一个春日午后,因一阵风带来的微弱震动而短暂地、虚幻地接近,旋即又无声地、彻底地远离,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延伸向命运早己划定的、截然不同的远方。那箱底锁着的、冰冷而沉重的白银,成了这“遗忘”唯一的、沉默的、不为人知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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