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猎户的闲话·藤篓细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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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猎户的闲话·藤篓细补

 

山里的晨雾散得慢,湿漉漉地挂在林梢,浸润得草木枝叶都沉甸甸的。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露水气和腐叶发酵的微酸。茅屋的柴门半掩着,灶屋飘出熬煮野菜粥的淡淡气味,混着新晒草药隐约的苦香,是山居清晨最熟悉的气息。

邬思道坐在屋前那块被晨露打湿了一半的青石上。他身前放着一个半旧的藤编药篓。篓子用了许多年,藤条被磨得油亮光滑,却也因长年累月的背负、磕碰,在底部边缘裂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几根藤条断了茬,参差地翘着。

他手里捏着一小把浸泡得柔软的细藤条,颜色比旧篓的藤色浅些、青些。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正灵活地穿梭在破损处。他先将断裂的旧茬小心地修剪平整,再用一根削尖的硬竹签,将断裂处上下相邻的藤条缝隙稍稍挑开一点。接着,拈起一根新藤,比对着旧篓的编织纹路,精准地穿进去,压紧,再绕,再压……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和专注。阳光透过薄雾,落在他低垂的眼睫和移动的手指上,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晨雾的宁静。一个穿着半旧兽皮坎肩、背着沉重猎物的高大汉子,出现在小院外的山径上。是山下的猎户张石头。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早起的疲惫和收获的满足,额角挂着亮晶晶的汗珠。

“邬先生!月姑娘!早啊!”

张石头嗓门洪亮,带着山民特有的爽朗,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潭。他把肩上那只的獐子卸下来,靠在院边的柴垛旁,抹了把汗。

如月闻声从灶屋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搅粥的木勺:“石头哥来啦?收获不小啊!”

“嘿嘿,运气,运气!”

张石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走到青石旁,很自然地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墩上,解下腰间挂着的竹筒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哎哟,这一路爬上来,渴死俺了!”

邬思道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很快又落回那处破损的藤篓上。细长的新藤在他指尖翻飞、穿梭,一点点覆盖、弥合着那道裂痕。

张石头歇了口气,目光扫过邬思道手中的活计,又看看他沉静的脸,话匣子就打开了:“先生又在修东西?您这手是真巧!俺们山下的篾匠老刘头,手艺怕也没您这么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山外带来的新鲜劲儿和市井的唏嘘,“说起来,山下最近可不太平!俺昨儿个去镇上卖皮子,听茶棚里的人都在叨叨!”

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分享秘闻的意味:“听说京城里,又一个大官栽了!叫什么……李卫李大人手底下的一个什么河道总督!好家伙,说是贪墨了修河堤的银子,河没修好,发大水淹了好几个县,死了老鼻子人!万岁爷震怒啊!首接……咔嚓了!”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脸上带着小民对权贵遭殃时惯有的复杂表情——几分敬畏,几分唏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活该”。

邬思道的手指在藤条上轻轻一顿,那根细藤恰好穿进一个需要格外用力的缝隙。他没有抬头,只是更专注地捻着藤条,指腹用力,将它稳稳地压了进去,勒紧。破损处的旧茬被新藤严丝合缝地覆盖住。

“啧啧,”张石头没注意到这细微的停顿,继续道,“菜市口那血,听说流得跟小河似的!这官当得……啧啧,要那么多银子干啥?有命拿,没命花啊!”他摇着头,像是想不通。

如月端着两碗刚盛出来的、冒着热气的野菜粥走过来,一碗递给张石头,一碗放在邬思道脚边的石头上。她听着张石头的话,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依旧低头修补藤篓的邬思道。

张石头接过碗,道了声谢,呼噜喝了一大口热粥,烫得首哈气,话却没停:“还不止呢!北边好像更乱!说是遭了旱,又闹蝗虫,地里颗粒无收!官府的赈灾粮……嘿,到老百姓嘴里能有几粒米?听说好几处地方都闹腾起来了!有伙人占了山,扯了旗子……哎哟,那叫一个乱!官兵都开过去了,打没打起来还不知道,反正人心惶惶的。好些流民都往南边涌,咱们这山里头,怕是过些日子也不清净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带着对山外乱象的忧心,也带着一丝庆幸自己躲在山里的安然。山外的刀光剑影、人头落地、饿殍遍野,在他口中,都化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带着山野的粗粝和距离感。

邬思道始终没有插话。他像是完全沉浸在手头那方寸的修补世界里。外面的惊涛骇浪,皇权的生杀予夺,流民的哀嚎,似乎都被这薄薄的山雾和眼前藤条的经纬隔绝了。他的手指稳定地动作着:挑开旧藤,引入新藤,缠绕,勒紧,修剪多余的藤梢……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那处破损,在新藤细密而坚韧的编织下,正一点点被修复、加固,最终变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裂痕。新藤的青翠与旧篓的油亮棕黄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诉说着时光的延续与修补的力量。

张石头终于说完了他的见闻,一大碗粥也见了底。他满足地拍拍肚子,站起身:

“多谢先生的粥!暖和!俺得赶紧下山了,这獐子得趁新鲜送到镇上去。”他重新背起猎物,跟如月打了声招呼,又看了一眼始终沉默修补的邬思道,“先生您忙,俺走了!”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沿着来时的山径,渐渐远去,最终被林间的鸟鸣和风声吞没。山坳里又恢复了清晨的宁静,只有灶上粥锅轻微的咕嘟声和邬思道手中藤条摩擦的细微声响。

如月收拾了碗筷,也坐在一旁,拿起针线缝补一件旧衣。她不时抬眼看看邬思道。他依旧低着头,全神贯注于那即将完成的修补。

阳光驱散了最后的薄雾,清晰地照亮了他花白的鬓角,也照亮了他手中那几乎完全复原的藤篓。新补的地方,藤条紧密结实,反而比旧处显得更有韧劲儿。

终于,邬思道拈起最后一小截多余的藤梢,用一把小刀仔细地削平,指腹在修补处反复了几下,感受着那平滑的触感。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拿起藤篓,对着阳光照了照。光线透过藤条的缝隙,在篓内投下斑驳的光点。那道裂痕己被新藤完美地覆盖、弥合,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好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对如月说,还是对自己说。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猎户带来的那些关于砍头、民变、流离失所的消息,从未在这山间晨雾里响起过。

他将修补好的藤篓轻轻放在脚边。那篓子稳稳地立着,装满了晨光,也装满了即将开始的、新的采药行程所需的无声准备。山风吹过,带来草木苏醒的气息。远处,溪水潺潺,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疾不徐地流淌着,将所有的喧嚣与动荡,都带向不知名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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