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溪的水,日复一日地淌着。
春天裹挟着融雪的清冽和桃李的落英,喧哗奔腾;夏天被丰沛的雨水喂得浑厚,隆隆作响;秋天沉淀下来,变得澄澈舒缓,映着两岸渐染的霜色;冬天则沉默地伏在薄冰之下,只余下细微的、仿佛来自地底的汩汩声。它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银线,穿绕过青石,抚过水草,将山坳里的日子,一页页,安静地翻过。
茅屋旁那片野菊,又到了最盛的时候。金灿灿的花朵,比往年似乎开得更密了些,固执地霸占着院角,将阳光都染上了一层暖金色。
蜜蜂依旧嗡嗡,只是不知是否还是去年那几只。如月蹲在花丛边,小心地采着花瓣。她的动作依旧麻利,只是起身时,会下意识地用手撑着后腰,轻轻捶两下。
山风拂过,撩起她鬓边几缕碎发,那发丝间,己悄然掺杂了数根不易察觉的银亮。眼角的细纹,在专注或笑起来时,会清晰地显现出来,如同溪水在石头上刻下的浅浅痕迹,记录着阳光曝晒、风雨侵袭的痕迹。
灶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邬思道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走出来,碗里是刚熬好的粟米粥,冒着温吞的热气。他走到檐下那张被磨得光滑的矮木桌旁坐下。晨光落在他身上,能清晰地看到他两鬓的霜色己蔓延开来,如同秋日山巅最早覆上的薄雪,再也化不开了。脸颊的线条似乎更加嶙峋,握着粗陶碗的手指,骨节也显得愈发突出,带着岁月沉淀下的硬朗。只有那双眼睛,望向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野菊时,依旧沉静如深潭,只是那潭水,似乎比从前更幽深了些。
“先生,粥烫,慢点喝。”
如月捧着一大把新采的野菊走过来,带着一身清冽的花香。她将花瓣放在旁边一个干净的竹筛里摊开,目光扫过邬思道端着碗的手,那上面几道陈年的旧疤,颜色似乎更深了些。
“昨儿个翻过山梁,看见老樟树底下那棵老藤梨,今年结得可厚实了!过些日子,等熟透了,我去摘些回来,晒干了给您煮水喝,润肺。”
邬思道小口啜着温热的粥,闻言点了点头,视线落在竹筛里金黄的野菊上。“嗯。野菊……也晒得差不多了吧?”他的声音比从前更低沉了些,带着山风岩石的沙哑感。
“差不多了!”
如月脸上漾开笑意,眼角的细纹也跟着生动起来,“今年日头足,干得快。等这批新采的一并晒好,就能收进罐子里封着了。去年存的还有些底子,加上这些,够喝到明年开春。”
她说着,拿起桌上那把同样用了多年、木齿磨得圆润的旧梳子,很自然地走到邬思道身后,“您头发又乱了,我给您拢拢?”
邬思道没说话,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如月的手指穿过他花白的发丝,动作轻柔而熟练。梳齿划过头皮,带来细微的麻痒和一种奇异的安宁。她能感觉到发丝不再像记忆中那般粗硬浓密,变得细软了些,也稀疏了些。阳光透过发隙,落在他微驼的颈背上。
日子真快。
如月心里无声地划过一句。手指拢着那霜染的发,仿佛拢住了流逝的光阴。她想起自己刚跟着先生逃进这深山时,还是个懵懂胆怯的黄毛丫头,先生的头发还是墨黑的,背影挺拔得像崖边的青松。如今……
她甩甩头,像是要把这突如其来的感喟甩掉。手上的动作没停,语气依旧轻快:
“今早听溪水声,好像比前几日又缓了些。秋天了,水也沉得住气了。”
“嗯。”
邬思道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院外那条蜿蜒的溪流上。水面反射着天光,粼粼跃金。确实比夏天时沉静了许多,不再那样浮躁地奔涌,而是从容地、稳稳地向前流淌,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笃定。“水缓了,石头才露得出来。”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溪水说。
梳好了头,如月用一根磨得发亮的竹簪替他松松绾住。她退开一步,看着自己的手艺,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
她拿起扫帚,开始清扫院中昨夜被风吹落的几片早凋的叶子。扫帚划过青石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单调却安稳。
日子就是这样。在扫帚的“沙沙”声里,在溪水的潺潺声里,在灶膛柴火的“噼啪”声里,在野菊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轮回里,在清晨熬粥的热气里,在黄昏收衣的暮色里,在如月鬓边添上的银丝里,在邬思道脊背加深的弧度里……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午后,邬思道坐在檐下,手里拿着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肘后备急方》。阳光晒得人有些懒洋洋的。他眼皮微垂,似睡非睡。书页上那些熟悉的字迹,有时会模糊成一片。远处山峦的轮廓,在秋阳下也显得格外柔和。风声,水声,偶尔几声鸟鸣,交织成一片宏大的寂静。
如月在屋里整理晒好的草药。她小心地将干透的野菊花瓣捧起来,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清苦香气,瞬间盈满肺腑。她满足地喟叹一声,小心地将花瓣倒进一个洗刷干净的粗陶罐里。罐子沉甸甸的,装满了金色的秋天和未来的冬日暖意。
她抱着罐子走到门口,看到檐下闭目养神的邬思道。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发髻和安详的脸上。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却也沉淀出一种山石般的静气。她轻轻走过去,将陶罐放在他脚边的小凳上。
轻微的响动让邬思道睁开了眼。他看了看脚边装满野菊的陶罐,又抬眼看向如月。如月对他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又去忙别的了。
邬思道重新合上眼。这一次,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极缓的弧度。书页上的字迹依旧模糊,但那潺潺的溪水声,那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那野菊花干燥的香气,却异常清晰地包围着他。
山中岁月长。
长得像那条不知疲倦的溪水,默默流淌,不问归期。
长得像屋角那片野菊,岁岁枯荣,生生不息。
长得……足以让惊涛骇浪归于平静,让刀光剑影锈蚀成尘,让霜雪染透双鬓,让细纹爬上眼角,也让这茅檐下的烟火气息,浸入骨髓,成为生命里最沉实、最温厚的底色。
风,轻轻吹过,带来山间成熟的草木香气和溪水的微凉。野菊花瓣在罐子里,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岁月叹息般的窸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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