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秋阳,金箔似的洒下来,不燥不烈,暖得恰到好处,仿佛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釉光。
院角几株野菊开得正盛,金灿灿的花盘迎着光,倔强又热闹,引来几只的蜜蜂嗡嗡忙碌,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草木清气,混合着泥土被晒暖的微腥钻进鼻腔,带来一种踏实安稳的熨帖。
如月哼着不成调的山歌,调子轻快得像林间跳跃的雀鸟。她把簸箕里最后一点新采的野菊花瓣,仔细地、均匀地摊开在院中那块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温润的大青石上。金黄的瓣儿衬着青灰的石面,鲜亮得晃眼。她时不时首起身,用手背擦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眯着眼看看澄澈高远的蓝天,又侧过头,望向屋檐下静坐的邬思道。阳光勾勒出她年轻的侧影,带着山野特有的蓬勃生气。
邬思道坐在一张矮竹凳上,身前放着一个盛满清水的粗陶盆。他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一块半旧的、洗得发白的细麻布,正专注地擦拭着一件东西。
那不是什么名贵的紫砂壶,而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粗陶茶壶。壶身圆墩墩的,釉色灰扑扑,带着烧制时留下的天然气孔和细微的凹凸。壶嘴短拙,壶把粗笨,连盖子都只是一个简单的圆形陶片,连个钮儿都没有。是山民家里最常见的那种,用来煮粗茶解渴的器物。
清水在盆里漾开细微的涟漪。邬思道将陶壶整个浸入水中,麻布沾湿了水,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过壶身。指腹感受着粗粝的陶土纹理,感受着那些细小的孔隙。阳光穿过屋檐的缝隙,落在他枯瘦却稳定的手上,也落在那把湿漉漉的粗陶壶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不像在擦拭一件器具,倒像是在一件有生命的东西,或者……在抚平某些看不见的褶皱。水珠顺着壶壁滚落,滴回盆中,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这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嗒。
一声脆响,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里炸开。不是水滴声,是紫砂壶盖严丝合缝扣拢时,那冰冷刺耳的撞击
碎了的东西,粘回来也不是原样了。
那声音,带着帝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擦拭壶身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邬思道的目光低垂,落在水中陶壶那模糊的倒影上。倒影随着水波晃动,扭曲变形,如同记忆中那张冰冷威严的脸。
紫砂壶……
他心底无声地划过这个词。养心殿西暖阁里那把温润细腻、价值连城的御用紫砂壶,与眼前这把粗拙、廉价、汲饱了山泉清水的陶壶,在脑海中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一个在权力的中心,被帝王的手掌把玩,合盖时的一声脆响便能定人生死;一个在山野的角落,被粗粝的手反复擦拭,只为了煮一壶解渴的粗茶。
一丝极淡、极浅的弧度,悄然爬上邬思道的嘴角。不是欢愉,也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洞悉了本质的释然,或者……一种对命运安排最深沉的接纳与自嘲。
终究是……不一样的土。不一样的窑火。不一样的命。
他微微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脑海中那不合时宜的幻听和影像。指腹下的粗陶壶身,在清水的浸润和麻布的擦拭下,显露出一种朴拙而温厚的本质。它不名贵,不精致,却厚实,能容得下山泉的清冽,经得起炉火的炙烤,也耐得住日复一日的。它属于这山间的土石,属于这灶膛的烟火,属于这粗茶淡饭、脚踏实地的日子。
指腹那短暂的停顿消失了。他继续擦拭着,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和专注,甚至比刚才更细致了几分。水珠依旧“嗒、嗒”地滴落,节奏舒缓。他擦得很慢,壶身、壶嘴内壁、壶把连接处的缝隙、壶盖内侧最容易积存茶垢的凹陷……每一处可能藏污纳垢的角落都不放过。阳光暖暖地晒着他的后背,带来一种沉甸甸的暖意,也晒着盆里的清水和那把渐渐变得洁净温润的粗陶壶。水光、陶光、阳光,在他手中交织。
“先生,您瞧这野菊花!”
如月清脆的声音带着雀跃响起,打破了这份沉静的专注。她端着一小簸箕刚翻动过的、香气愈发浓郁的花瓣走过来,脸上带着劳作后健康的红晕,笑容比秋阳还要明亮温暖,“晒得透透的,焦干!泡出来的茶汤,金黄金黄的,最是清热明目!今年老天爷赏脸,开得铺天盖地,保管您喝一冬都喝不完!”她献宝似的把簸箕往邬思道眼前凑了凑,金灿灿的花瓣在阳光下仿佛跳动着。
邬思道抬起头,目光从手中的陶壶移开,看向如月灿烂的笑脸,又越过她,投向院外。远处,层叠的山峦在秋阳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黛青色轮廓,如同凝固的波涛,沉默而稳固地拱卫着这片小小的山坳。山风拂过林梢,带来悠长的松涛声。
“嗯,好。”他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温和,带着山居人特有的那种从容,“多晒些,留着入冬。”
这简单的话语,仿佛是在回应如月,又仿佛……是在回应那沉默的群山,回应那个早己被时空阻隔、只存在于记忆深处的冰冷决断。
他收回目光,再次落回手中的粗陶壶。壶身的水迹在阳光和微风中迅速变干,露出灰扑扑却异常干净的本色。他将壶从水中拿起,倒扣着控了控水,然后用那块细麻布,最后轻柔地拂过壶身,拭去最后一点水痕。
粗陶壶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阳光晒过后的暖意,也带着清水洗刷后的洁净。那朴拙的质感,透过掌心,传递着一份踏实的温凉。
邬思道站起身,端着这把彻底擦拭干净的粗陶壶,走向灶屋。脚步平稳而踏实。屋檐下的阴影被他留在身后,阳光重新洒满他全身。
灶膛里的火还未生起,但很快,这把粗陶壶就会坐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煮开一壶山泉水,投入几朵如月精心晾晒的野菊花。袅袅的茶烟里,升腾起的,将只有山野的清苦与甘甜。
院外,层叠的山峦依旧静默。山风拂过,带来泥土和成熟草木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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