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西暖阁。更深露重,殿外寒风卷过空旷的宫院,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衬得殿内死寂沉沉。巨大的蟠龙金柱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繁复的藻井隐没在烛光不及的高处,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龙涎香气,却压不住一股挥之不去的、陈年墨汁与纸张混合的沉闷气息。
御案上,奏折堆积如山。朱砂笔搁在笔山上,笔尖的猩红早己干涸凝固,像一滴干涸的血。雍正没有批阅奏章。他背对着御案,面向西侧那面空阔的墙壁。墙壁上,只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皇舆全图》,在跳跃的烛光下,山川河流的脉络显得幽深而模糊。
他身上只着一件玄青色常服,未束玉带,身形在宽大的袍服下显得有些单薄。白日里朝堂之上的雷霆万钧、杀伐决断,此刻仿佛被这深沉的夜色抽干了力气,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膀显示着呼吸的存在。
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己被他挥退,只留下角落一盏孤零零的落地宫灯,灯芯被刻意捻得很小,昏黄的光晕仅仅勉强驱散御案周围一小片黑暗,将他投射在对面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随着烛火不安地晃动。
“容得下……朕容得下……”
一个极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沙哑,干涩,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雍正的嘴唇几乎没有动,那声音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暖阁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显得格外诡异。
他微微侧着头,视线似乎穿透了那面墙壁,投向某个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虚空。幽深的眼底,没有了帝王的锐利与冰寒,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执拗的困惑和……一丝被深深压抑的疲惫。
“‘半隐’?”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却又迅速被更深的疲惫淹没,“在田文镜府上做个幕宾,隔着一层纱,让朕知道你还在,却碰不到……这就是你邬先生给朕的‘半隐’?”
他向前踱了半步,影子在墙上随之晃动,如同一个躁动不安的幽灵。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一颗冰凉的玛瑙纽扣。
朕给不了你“全隐”?
一个更清晰的声音在他脑海里炸开,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万里江山,哪一寸土地能真正藏住你邬思道?!你想躲到哪里去?躲到朕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让朕日夜悬心?
眼前仿佛又闪过那张清癯而平静的脸。在雍王府的书房里,灯下推演时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眸;在惊涛骇浪的夺嫡之夜,那冷静到令人心悸的布局;在尘埃落定后,那带着一丝疏离、却异常坚决的“半隐”之请……还有,那封通过田文镜之手递上来的、措辞恭谨却毫无转圜余地的“告归山林”的信笺。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你终究……还是不信。”
雍正的嘴唇无声地翕动,这次连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气流摩擦的嘶嘶声。一股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憋闷感死死堵在胸口。
不信朕能容你‘全隐’?不信朕能放下对你那份……忌惮?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是忌惮吗?还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是邬思道那看透世情人心、甚至能看透他胤禛所思所想的能力?是那份曾经照亮前路、如今却如芒在背的智慧之光?亦或是……那份最终选择远离、将他独自留在权力巅峰孤寒之地的……决绝?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似乎只有这痛感,才能让他从那股无形的窒息中挣脱片刻。
“朕是天子!”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凌厉,在空寂的暖阁里撞出回响。然而,这声音只维持了一瞬,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只剩下更深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天子又如何?天子就能掌控一切人心么?就能留住那注定要消散的烟云么?
他疲惫地闭上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更多画面:西北大帐里,年羹尧那双在明黄圣旨前彻底熄灭的眼睛;养心殿里,十三弟胤祥提起“邬先生”时,被他一句“碎了的东西”彻底冻结的、带着巨大悲怆的眼神;还有那枚被他亲手合上的、冰冷的紫砂壶盖……
都走了……或者……都要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感,如同西暖阁里无处不在的寒气,瞬间将他淹没。这金碧辉煌的宫殿,这至高无上的龙椅,此刻仿佛成了世上最冰冷的囚笼。
他站在权力的中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那些曾与他并肩的人,那些他以为能掌控的人,最终都以各自的方式,挣脱了他的掌心,只留下一个个模糊的背影和无法填补的空洞。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上。那巨大的影子依旧在晃动,像一个无声的嘲弄者。昏黄的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映出眼底深处那片翻腾的、无法平息的风暴——猜忌、不甘、掌控欲、疲惫,以及对那份己然失去的、纯粹信任的隐秘渴望……它们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成了他心底最深、最顽固的……魔障。
“邬先生……”他又一次低唤出声,这次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虚弱的执拗,“你告诉朕……这‘全隐’之地,究竟在何处?朕……真想看看。”
无人应答。
只有烛火在死寂中,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那跳跃的光,似乎更微弱了。
雍正依旧站在那里,对着那片空茫的墙壁,对着自己巨大而扭曲的影子。仿佛那里站着一个人,一个能听懂他所有未尽之言、所有深埋心底的困惑与疲惫的人。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殿外永不停歇的、呜咽般的风声,和殿内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辩驳都更沉重,更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玄青色的袍袖拂过冰冷的御案边缘。他没有再看那面墙壁,也没有再看那跳跃的烛火。他只是走到御案后,在那张宽大而冰冷的龙椅上坐了下来。身体陷入椅背,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伸出手,拿起案头那份被压在最下面、早己被朱笔圈画过的奏报——关于江南某地一个微不足道的山民户籍变动的例行呈文。目光落在上面,却久久没有聚焦。
殿角的宫灯,灯芯又爆出一个细小的灯花,“噼啪”一声,微弱的光线随之摇曳了一下,旋即又归于昏暗。暖阁内的阴影似乎更浓重了,将皇帝的身影也吞没了一半。只有那低垂的眼睫下,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还残留着风暴过后的余烬,以及一丝无法言说的、帝王的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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