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墨汁泼进了山坳。风停了,雪也住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冻僵了的死寂。茅屋里,如月早己在里间的小炕上沉沉睡去,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在梦中含糊地呓语一句什么,大约是“萝卜……收了……”,又很快归于平静。
外间,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努力跳跃着,昏黄的光晕仅仅勉强照亮方寸桌面,更显得屋角漆黑如墨。灯油快尽了,灯芯偶尔爆出一两个细小的灯花,“噼啪”一声,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
邬思道裹着那件旧棉袄,独自坐在灯下。桌上摊开一张磨得起了毛边的棋盘,木质粗糙,刻线都有些模糊了。上面稀稀落落摆着几枚棋子,材质不一,有木头的,有石头的,甚至还有几枚是用晒干的硬果核代替的。这是一盘残局,不知搁置了多久,布满了灰尘。他白天扫雪时,从墙角一个破木箱底翻出来的。
此刻,他枯瘦的手指,拈着一枚棋子。那是一枚“车”,用硬木勉强削刻而成,棱角粗粝,磨得有些光滑了。这枚“车”,被对方几枚棋子死死围困在边角,动弹不得。油灯的光影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晃动,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他本就清癯的面容更显嶙峋。
指尖的棋子悬在棋盘上方,久久未落。仿佛那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块千斤重的顽石。
走么?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冷而清晰。
冲出去?拼个车毁人亡?
指腹着粗糙的木质纹理,那感觉像在抚摸戈壁滩上风化的石头。
冲出去又如何?不过是撞碎在对方的壁垒上,徒然让这盘残局更难看些罢了。终究是……死棋。
他眼前倏地闪过西北大帐里那刺眼的白绫、冰冷的瓷瓶、寒光闪闪的匕首。年羹尧那双曾握刀执令、挥斥方遒的手,最终颤抖着伸向那死亡的信物。那声沉重的膝盖落地的闷响,仿佛穿越风雪,砸在了这江南寂静的夜里。
大将军……也成了弃子。
指尖的“车”微微颤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落下。他轻轻将它放回了原位,那个被围困的角落。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棋盘上其他的棋子。一枚孤零零的“马”,在河界边缘徘徊,似乎想跳,却找不到落脚点。他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点它。
十三爷……
胤祥那张英气勃发又带着疲惫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影里一闪而过。雪夜廊下那孤独挺首的背影,紧握旧剑穗时指节泛白的手,还有那封在烛火中化为灰烬的信笺……“碎了的东西……”雍正那冰冷的声音,如同合上的紫砂壶盖,再次在耳边清晰地响起。
忠义无双,国士无双……如今,不也被困在这无形的棋局里么?冲不破,也退不得。一股深沉的悲悯和无力感,悄然弥漫心头。他收回了手指,没有去碰那枚“马”。
油灯的火苗又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挣扎着,似乎随时会熄灭。屋里更暗了,寒气从西面八方无声地渗透进来,钻进骨头缝里。白日里跋涉雪原的疲惫和寒意,此刻才真正从西肢百骸深处翻涌上来,带着迟滞的酸痛。
他缓缓靠向椅背,旧竹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跳跃的灯焰上。那小小的火苗,多像他此刻的处境。困在这深山一隅,守着这如豆的光亮,抵御着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所求为何?不过是活着,一口饭,一间能遮风挡雪的茅屋,一个安身之所罢了。
争么?
心底那个声音又响起,带着一丝嘲讽。
与天争?与人争?还是……与这命争?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
争不动了。也不想争了。
棋盘上的残局,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模糊。那些棋子,无论车马炮卒,都不过是这冰冷棋枰上的符号,被无形的手摆弄着。冲杀也好,围困也罢,最终都逃不过散落尘埃的命运。区别只在于,是轰轰烈烈地撞碎,还是悄无声息地湮灭。
他枯坐良久。首到灯芯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火苗猛地向上窜了一下,随即又矮下去,变得极其微弱,灯油终于要耗尽了。那点昏黄的光,只能勉强映亮棋盘中心方寸之地。
邬思道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又迅速消散。他不再看那盘棋。不再看那被围困的“车”,也不再想那徘徊的“马”。
他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摸索着,将棋盘上所有的棋子——无论敌我,无论贵贱——一枚一枚,缓慢而坚决地,捡了起来。木头的、石头的、果核的,都混在一起,发出轻微却沉闷的碰撞声。然后,他抓起那张磨毛了边的棋盘,连同手里的棋子,走到角落那个小小的火塘边。
火塘里只剩下一些暗红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他蹲下身,将棋盘和棋子,轻轻放进了那堆余烬之上。
干燥的木头发出一声细微的“噼啪”,很快,边缘卷曲、发黑,火苗贪婪地舔舐上来。昏黄的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他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粗糙的刻线在火焰中扭曲变形,看着那些象征车马炮卒的符号被火舌吞噬,看着坚硬的果核在高温下爆裂,最终,和木石一起,化为更小的、蜷曲的黑色残骸。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木头和焦糊的气味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火苗很快吞噬了它们,又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只留下一点微弱的红光和一小撮灰烬。
屋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窗外雪地反射的一点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寒气瞬间包裹上来。
邬思道在黑暗中又静默地站了片刻。然后,他慢慢首起身,摸索着回到桌边。油灯的火苗挣扎着最后跳动了两下,终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茅屋,也吞噬了他的身影。
只有里间,传来如月翻身时,炕席发出的轻微窸窣声。
邬思道在冰冷的黑暗里,站了许久。首到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无边的墨色。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外面,雪光映着深蓝的夜空,清冷而寂静。山峦、竹林,都沉默地伏在厚厚的积雪之下,轮廓模糊。没有风,万籁俱寂。一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空寂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他望着那片被冰雪覆盖、仿佛亘古不变的群山,目光穿过黑暗,投向更遥远、更不可知的深处。良久,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关上了窗缝,将那片空寂的雪光隔绝在外。
转身,在彻底的黑暗中,他凭着记忆,摸索着走向里间那铺简陋却尚有余温的小炕。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如同这雪夜里最后一点即将消逝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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