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终于看到前方山坳里几缕顽强升起的、被风雪撕扯得断断续续的炊烟。王家村到了。
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户人家门口扫出窄窄的通道。邬思道敲开了一户看着还算齐整的人家院门。开门的是一位裹着厚棉袄、脸上刻满风霜沟壑的老农。他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是雪、眉毛胡须都结着冰凌的陌生人。
“老哥,”邬思道的声音冻得发僵,努力挤出一点和气,“打扰了。山里人,存粮尽了,想用点草药,跟您换些糙米度日。”他卸下背篓,掀开盖子,露出里面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草药。
老农凑近看了看,又用手拨弄了几下,眼神精明地掂量着:
“药草?嗯……这年头,药草换口粮,难呐。雪封了山,谁家余粮都不多。”
他摇摇头,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这点东西,最多……换半袋糙米,还得是带壳的。”
半袋?邬思道的心沉了一下。他篓子里的药草,在平常时节,至少能换回两斗好米。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试图争取:
“老哥,您看仔细些。这里面有上好的防风、前胡,都是治风寒咳嗽的顶用货,还有这甘草……雪天里最用得着。您再给添点?”
老农还是摇头,语气带着山民特有的固执和不易察觉的艰难:
“添不了啦。雪这么大,开春还不知啥光景,家家都得勒紧裤腰带。半袋糙米,换,就留下药草。不换……您再去别家问问。”
他说着,作势要关门。
邬思道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冰冷的门框上。再去别家?这风雪,这体力……他没有把握。空手回去?他看着老农身后院子里扫出的雪堆,那下面或许埋着能救命的粮食。他又低头看了看篓子里还带着泥土清香的草药,每一株都凝聚着如月的心血。
“换!”
一个字从冻僵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屈服,是权衡之后冰冷的现实。
老农似乎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脸松动了些:“等着。”他转身进了屋,不多时,费力地拖出一个同样破旧、鼓鼓囊囊的麻袋。袋口扎着草绳。他解开绳子,露出里面黄褐色的糙米,夹杂着不少未脱尽的谷壳和细碎的草屑。
邬思道默默地把两个药篓里的草药小心地倒进老农拿出的一个空簸箕里。老农则把麻袋里的糙米,用一个缺了口的葫芦瓢,一瓢、一瓢地舀进邬思道带来的、显得空荡了许多的米袋里。动作不快,每一瓢都像是从他自家口粮里抠出来似的。米粒落入袋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在风雪呼啸的背景音下,显得格外珍贵。
“喏,半袋,只多不少。”
老农把最后一点米倒进去,扎紧袋口,递给邬思道。
那半袋糙米入手,比来时两个药篓轻多了,却又沉甸甸地压在了邬思道的心上。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把米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希望。转身,重新踏入风雪之中。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难。风更大了,卷着雪粒子砸在脸上。怀里抱着米袋,虽然挡了些风,却更不好掌握平衡。摔跤的次数更多了。每一次摔倒,他都下意识地把米袋护在怀里,用身体去承受冰冷雪地的撞击。膝盖磕在冻硬的地面上,疼得钻心。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继续走。
天光越来越暗,风雪却没有停歇的意思。当他终于看到自家那低矮茅屋模糊的轮廓时,双腿己经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院门虚掩着,是如月留的门。
他几乎是撞开院门,踉跄着冲进屋里。带着一身寒气,扑通一声,连人带米袋,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先生!”
如月惊呼一声,从火塘边猛地站起扑过来,声音都变了调。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搀扶他。
邬思道摆摆手,阻止了她。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剧烈地翻腾。脸上、眉毛上凝结的冰霜在屋内微弱的暖意下开始融化,混着雪水和汗水,狼狈地往下淌。他顾不上这些,只是费力地、颤抖着把怀里紧紧护着的、沾着雪粉的米袋,推到如月面前。
“米……换回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只剩下气音。
如月看着那半袋粗糙得刺眼的米,再看看邬思道冻得青紫的脸颊、湿透的裤腿和沾满泥雪的衣袍,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点头,一把抱起那冰冷的米袋,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快步走向灶屋。很快,传来她舀水、刷锅的急切声响。
邬思道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缓过气来。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和寒冷。火塘里的火被如月重新拨旺了,跳跃的火焰带来一丝暖意。他听着灶屋里传来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庆幸的忙碌声,目光落在墙角那两只空了的藤篓上。夏秋的辛劳,换来了寒冬里这救命的半袋糙米。值吗?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闭上眼,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又奇异地生出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意。风雪还在屋外肆虐,但灶屋里,很快就要升起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了。活着,总得先填饱肚子。他摸索着,想挪到离火塘更近些的地方,冻僵的手指却不听使唤。
“先生,快烤烤火!”
如月端着一碗刚舀出的、冒着滚烫热气的温水快步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却异常明亮,“米下锅了!很快就好!”
她把碗塞进邬思道冰冷僵硬的手里,不由分说地蹲下身,用自己尚算温热的手,用力搓着他冻得像冰块一样的小腿。
粗糙的手心摩擦着冻得麻木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的暖流。邬思道低头,看着如月专注的侧脸和微微发红的鼻尖,感受着掌心粗陶碗传来的、几乎要烫伤人的热度。他没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只碗,让那滚烫的感觉,一点一点,艰难地驱散着西肢百骸里透骨的寒意。风雪在屋外咆哮,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灶屋飘来米粒在沸水中翻滚的、极其细微却无比真实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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