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之仰卧在血泊里时,耳畔萦绕着菽红怀抱婴孩在巷口的哭喊。淬毒的寒刃分明己剜入心脉,可当意识即将坠入永夜之际,一双手将他拽入爬满青苔的砖墙阴影里。
"杨先生,"粗布短打的汉子压低嗓子,短刃利落地挑开浸血的衣襟,"标下是沈将军旧部。"沾满草灰的指腹将青黑色药膏敷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乌头草配伍凝血散,脉息能比死人多三分冷气——夫人那儿......总要有人承住这道疤。"
最后意识消散之际,杨凯之五指如铁钳扣住那人手腕,喉间涌着血沫:"护住她们母子周全。"
三日后,京城传遍了消息:维新派干将杨凯之遇刺身亡,尸骨无存。菽红在灵堂前哭得肝肠寸断,怀里的幼子尚在襁褓,懵懂地抓着她的衣角。她不知道,深夜里,那具被草草收殓的“棺木”,正被马车悄悄运出城门。
半年后,江南水乡一条叫杏花巷的窄弄里,开了家小小的修笔铺。铺主是个面色有些苍白的男人,总是戴着顶旧毡帽,街坊都叫他“老杨”。没人知道他就是京城“己死”的杨凯之,更没人知道,每月初一十五,会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从乡下赶来,铺子里便会早早关了门。
这日傍晚,菽红刚把孩子哄睡着,就见杨凯之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捧着一碗温热的甜汤。他的伤口早己愈合,只是左臂还不太灵便,是那日为了护着心口,硬生生挨了第二刀留下的痕迹。
“今日去药铺抓药,听见镇上的说书先生讲起京城旧事,”菽红接过汤碗,指尖触到他手背上新添的薄茧,那是这半年来做木工、修笔杆磨出来的,“说杨凯之虽死,却让好些人记着他的好。”
杨凯之笑了笑,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着儿子柔软的胎发。这孩子是他们在京城时生的,取名“念安”,如今刚会蹒跚走路,正是黏人的时候。
“活着,比什么都好。”他低声道,目光落在菽红眼角的细纹上。那是这半年来担惊受怕、日夜思念催出来的,每次看到,他心里都像被针扎似的疼。
那日他“死”后,沈将军的人悄悄找到菽红,将他还活着的消息和盘托出,又给了她们母子足够的银两,让她们先去乡下避风头。菽红当时的震惊与狂喜,他虽没亲眼见着,却能从她后来的叙述里想象得出来。
“前几日念安学说话,竟先会叫‘爹’了。”菽红眼圈微红,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凯之,这里真好,没有刀光剑影,只有……”
“只有柴米油盐,和我们。”杨凯之接过她的话,手臂环住她的腰,力道轻柔却坚定。窗外的杏花落了一地,沾着傍晚的潮气,空气里满是清甜的香。
他曾以为自己的人生该是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在书斋里激扬文字,却没料到,褪去一身抱负,在这江南小巷里,守着妻儿,听着晨钟暮鼓,竟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念安不知何时醒了,在里屋咿咿呀呀地叫着,菽红连忙起身要去抱,却被杨凯之拉住。
“我去。”他笑着起身,左臂虽然用力时还会发麻,但抱起儿子的动作却稳当得很。小家伙咯咯地笑着,小手抓住他的胡须,眼里的光像极了当年初见时,菽红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衫的模样。
菽红倚着榆木门框,指尖轻抚泛着松脂清香的木纹。青砖院墙上斜倚的竹竿还在滴水,将她的瓷青色衫子洇出几痕深黛。檐角铁马在风里叮叮轻晃,和着院中父子追逐时衣裾翻飞的窸窣声,竟谱成了暮春里醺然的曲调。杨凯之总爱念叨"人生若只如初见",可她觉着经霜后的柴米油盐,倒比那薄脆的惊鸿照影更叫人心安。
晚钟敲过三巡,杨凯之擎着松枝火折子点亮雕花铜灯。暖黄的光晕漫过八仙桌上蒸腾的荠菜馄饨,将三人交叠的身影拓在窗棂间,宛若宣纸上洇开的并蒂莲纹。巷尾柳三伯的梆子混着吴侬软语的叫卖,石拱桥下柳叶舟的咿呀摇橹声穿廊过户,在杏花巷尽头的黛瓦白墙间凝成琥珀色的光阴——那是经年烟火熏染出的,最绵长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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