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如银线穿珠，簌簌擦过碧纱窗上鲛绡般的绿罗纱。窗棂间凝结的水珠映着孟池深邃的眉眼，他掌中羊脂玉佩通透如凝冻的月华，三十六道连珠纹裹着西域贡品的柔腻，温润玉色里氤氲着沈清辞发间的沉水香——那是她晨起梳妆时，将香饼在缠枝博山炉里焚了三刻钟才浸透青丝的幽邃，此刻化作千丝万缕缠在他指间。檐下雨滴坠入石阶缝隙时，他忽然想起她绾发时错落垂在雪颈的碎发，该是比玉佩流苏更旖旎的弧线。
"待战事终了，我便回来下聘。"孟池的玄色护腕沾着漠北特有的赭石尘，此刻被雨水浸成暗朱色。檐角十二鎏金风铃原是波斯商队带来的稀罕物，六棱铃身錾刻的迦陵频伽鸟在雨中哀鸣，零落声响恰似那年上元节他们在护城河放走的三十六盏莲灯。他目光掠过她鬓边那朵含露的白茉莉，花瓣边缘被雾气晕染成珍珠色，不禁想起玉门关外被朔风撕扯的战旗——同样纤弱的物什，一个浸染铁锈，一个凝着香魂。
沈清辞垂眸抽出袖中锦帕时，腕间累丝镶东珠镯滑出半寸冷光。那方绯色绸帕用苏绣针法刺了并蒂莲纹，银线勾勒的莲瓣上还缀着米珠大小的碎玉，原是预备放进他出征行囊的念想。蜀锦丝绦扫过他腕间淡青脉络时，惊起似曾相识的战栗——那脉象搏动的韵律，恰似三更漏断时她倚着沉香木拔步床数更鼓的节奏，也仿佛昨夜替他包扎箭伤，纱布裹过肌肤时彼此错乱的鼻息。
三更鼓裹着蛙鸣穿透夏夜帷幔时，紫铜鎏狻猊门环叩击声惊落栖在槐花枝头的流萤。染血的战报用火漆封着北狄王庭的图腾，孟池潦草字迹写着奇袭黑水河谷焚毁二十三车粮草的壮举——那些泼了火油的箭矢穿透十二层牛皮帐时，他肩甲上月牙状的裂痕正渗着乌黑的血，那是狄人淬了蛇毒的倒钩箭留下的印记。冰裂纹青瓷盏摔在青砖上的脆响惊飞檐下栖燕，碎瓷映着沈清辞提灯奔来的身影，素白纻丝裙裾拂过阶前薄荷丛，染上零星的苍绿。
秋蝉将歇未歇的午后，八棱槅扇滤过的日光在花梨木书案上流淌成蜜。孟池常倚着彩绘卍字纹廊柱，看沈清辞执紫毫在素绢上勾勒海棠春睡图——鹅黄蕊心总被她点上金粉，恍若那年他们在潼关驿站撞见的破晓霞光。有时他捧着青釉葵口碟盛着的枣泥云片糕来，糕点上用胭脂糖霜印着并蒂莲；更多时候只是望着她发间白玉嵌红宝簪在宣纸投下碎影，那些斑驳光晕恰似漠北沙丘被夕阳拉长的褶皱。
"己结痂了。"孟池将玄色箭袖卷至肘弯时，日光穿透纱窗细密地吻上狰狞疤痕。那道横贯臂膀的月牙形伤疤泛着珠贝母的光泽，是在祁连山突围时被狼牙箭所创，彼时血染银甲浸透三层衬袍。见沈清辞葱白指尖凝在半空又仓皇蜷起，他噙着笑挽起两石铁胎弓，雕翎箭破空击中院中垂丝海棠的刹那，惊落的花瓣纷纷扬扬，像极了大婚时该撒的合欢花瓣雨。
霜降那日，玉泉山千株古银杏将天幕染作金箔。孟池系上双鱼戏珠玉佩时，青玉珏撞上她腕间累丝嵌珐琅镯，清响漫过满地如御赐黄绸的落叶。暮风卷起她胭脂色蹙金披帛，百蝶穿花纹样缠住他悬着赤红宫绦的虎符——那枚青铜铸造的兵符曾在十二道军报上加盖朱印，此刻映着满目鎏金秋色，恍若前朝古墓出土的吉金。
待到朱雀桥西书肆悬起"瀚海阑干"匾额时，巷口青骢马鞍鞯上总垂着藕荷色流苏。落日熔金时分，孟池倚着花梨木柜台上雕琢的云雷纹，将记载朔方之战的残卷改写成账本里的朱砂批注：某日售《水经注》三卷，恰似那年在鄯善城烧毁的三车粮草；收《霓裳羽衣谱》定金五百文，折合长安城五更天时打更人敲过十五坊的筹数。
常有儒生对着西墙悬挂的穿云弓唏嘘，那牛角弓胎上深褐色的痕迹原是漠北王血。孟池擦拭着青玉笔洗里沉淀的徽墨残汁，抬眼望向街角沈记绸缎庄招展的酒旗："诸位可尝过五更天在玄武门当值时，刀鞘凝霜的凛冽？倒不如朱雀桥头朝露沾衣时，袖口沾染的墨香来得真切。"
穿堂风掠过博古架上排列的斑竹简，檐角风铃将边关残照与甲胄寒光，晃成了帐册上工笔描金的烟火尘色。鎏金铃舌轻叩处，恰似那年他们用碎银击节，在玉门关外唱过的《折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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