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宁跪伏在浸透寒霜的玉阶时,素绸裙裾己晕开胭脂色血渍。浮屠塔倾倒般盘旋的龙涎香里,缠绕着新斩人头发涩的腥气,竟在幽殿中酿出诡谲的甜。摇曳的鎏金烛火将皇兄眉眼裁成霜刃,他身后朱漆承尘映着飞溅的斑驳血迹——原来被金猊香炉熏染十五载的玉堂金马,终究会成为博弈棋盘上一道鲜血淋漓的划痕。
北疆狼烟蔽日三月,敌国铁骑以十万血骑为聘,索要琉璃灯下娇养的明月珰。她望着紫宸殿滴漏凝成冰晶,忽而忆起半月前南书房里,皇兄拆阅密折时溅在鱼藻纹镇纸上的朱砂。此刻缠绕在兄长腕间的念珠骤然绷断,滚落在地的菩提子溅起尘埃:"婉宁..."青筋暴起的手掌覆住她战栗的指尖,玉扳指嵌进肌肤的痛楚里,她听见帝王嗓音几不可察的颤抖,"金明池畔的蹴鞠,以后...就埋在垂拱殿玉阶之下罢。"
她抽回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开来。十五岁那年,她在御花园救过一个被侍卫追赶的少年,他怀里揣着偷来的伤药,眉眼却比星辰还亮。少年说他叫沈砚,是个游方郎中的徒弟。后来她常借着出宫祈福的由头,去城南破庙看他,他教她辨认草药,她偷偷给他带点心,那是她被金丝笼困住的人生里,唯一透进光的缝隙。
三日前,她收到一封夹在点心盒里的字条,字迹清隽依旧:"公主若有难,城西寒山寺后山竹林,沈砚愿以微末医术,换公主一线生机。"
此刻殿内的沉默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婉宁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羽毛:"皇兄,臣妹愿往。只是臣妹自幼体弱,恐难抵北疆风寒,求皇兄允臣妹回府静养三日,再启程不迟。"
皇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终究点了头。
回到公主府,婉宁屏退左右,从妆奁最底层摸出那包沈砚送来的草药。褐色的粉末带着清苦的气息,旁边还有一张小笺,写着用法与时辰。她望着铜镜里那张娇艳却苍白的脸,想起沈砚说过,江南的春天,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三日后,和亲队伍出发前夜,公主府传来消息:婉宁公主突发恶疾,暴毙身亡。
消息传到皇宫,皇兄摔碎了最爱的玉盏。敌国使者半信半疑,却在看到公主府挂起的白幡、闻到浓重的药味后,只能悻悻离去。
而此时,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正驶出城门。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婉宁素净的侧脸,她己换了粗布衣裙,长发简单挽起,眉眼间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轻快。
沈砚坐在车夫位上,回头看她时,眼里盛着月光:"公主……"
"叫我苏婉就好。"她打断他,指尖拂过车窗上的竹纹,"从今天起,世上再无婉宁公主。"
马车一路南下,晓行夜宿。沈砚果然医术精湛,不仅帮她用药物制造了假死的迹象,还治好了她自幼便有的心悸之症。途中遇到劫匪,他竟也能挥剑退敌,婉宁这才知道,他哪是什么游方郎中的徒弟,原是前朝太医之子,家族遭难后才隐于市井。
"你不怕被牵连吗?"某个星夜,婉宁靠在车边问他。
沈砚正在煎药,火光映得他侧脸柔和:"当年若不是公主施以援手,沈砚早己饿死街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不想看你走向绝路。"
婉宁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们在江南水乡停下,这里小桥流水,吴侬软语,与京城的金戈铁马截然不同。沈砚开了家小小的药铺,婉宁则用随身带出的首饰换了些银两,在药铺隔壁开了家书画铺。她自幼跟着宫中太傅学画,笔下的山水灵动,很快便在当地有了些名气。
她不再是那个锦衣玉食、步步谨慎的公主,会为了几文钱和商贩讨价还价,会在雨天帮沈砚收摊,会在药香里研墨作画。沈砚会在她画累时递上一杯温热的药茶,会在她被地痞骚扰时挡在她身前,会在深夜灯下,看着她的睡颜,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温柔。
初夏的一个傍晚,婉宁正在画一幅《江南春景图》,沈砚从外面回来,手里捧着一小束映山红。花虽简陋,却开得热烈。
"你说过,想看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他将花插进粗瓷瓶里,"等忙完这阵,我带你去黄山脚下看。"
婉宁望着他,眼眶忽然湿了。在京城时,她拥有无数奇珍异宝,却从未有人记得她随口说过的一句话。
"沈砚,"她轻声唤他,"你娶我好不好?"
沈砚愣住了,随即眼底炸开狂喜,他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微颤抖:"苏婉,我求之不得。"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三媒六聘,他们就在这间小小的书画铺里拜了天地。邻居送来的红绸被婉宁系在屋檐下,风一吹,像极了京城的宫灯,却比宫灯温暖千万倍。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安稳。沈砚的药铺声名渐起,却始终守着"医者仁心"的本分;婉宁的画被越来越多人喜欢,有人说她的画里有自由的风。他们会在傍晚沿着河边散步,看夕阳染红河面,听船娘唱着古老的歌谣。
偶尔,婉宁会想起京城的宫墙,想起皇兄复杂的眼神,但心中己无波澜。那些金尊玉贵的日子,早己被江南的烟雨洗成了褪色的旧梦。
五年后的清明雨霁,沈砚握着婉宁的手穿过石板巷。垂髫小儿足蹬虎头鞋,蹒跚追着黄粉蝶,蝶,活像年画里跳出来的小虎娃。沈砚在后头虚张着臂弯,瞧那肉团团的小身影东倒西歪,眼底漾开层层叠叠的笑纹。婉宁驻足青苔斑驳的旧砖墙下,看漫山杜鹃染成胭脂色的云雾,唇畔梨涡盛满整个春天的甜。
山风卷起满地残红,绯红花瓣簌簌掠过面颊,恍惚混着灵隐寺的晨钟。她抬手拈去鬓边落英,忽觉掌心染着柴米油盐的暖意。所谓天家富贵,不过绣楼金瓦锁住的囚牢;而人间清欢,原是枕边人绵长的鼻息,是灶台粥饭袅袅的白烟,是孩童将柳哨吹出不成调的曲。
溪畔传来清亮童音唤阿娘,沈砚举着摘得野花的小团子,父子俩发梢都沾着金粉似的朝阳。婉宁踩过缀满二月兰的田埂,湘裙扫起露珠莹莹,将十西岁那年的凤冠霞帔,永远遗落在三秋桂子十里荷香里。
杏花微雨濡湿沈砚的襕衫,他拂去妻子眉间水珠,恍如拂去前尘旧梦。江南氤氲的水雾温柔漫漶,将韶华殿里的明珠,将合卺酒里的泪,将龙凤烛爆裂的火星,一寸寸融进钱塘江亘古的浪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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