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沁着缠绵的湿意,八爷府的芭蕉叶承着碎玉般的雨珠,声声滴碎了窗内人的心绪。若兰倚在雕花格窗边,指尖轻轻青玉簪,细密纹路间的缠枝莲纹早己浸润了千回温度,连叶瓣尖的冰裂纹都氲开了柔光。这分明是隔着烽烟万重也要递到那人掌心的信物,却如坠入茫茫大漠的孤雁,连片绒羽都不曾衔回。
青禾捧着釉色青瓷碗转过曲廊,恰见茜纱窗里那道单薄剪影,三年来总与案头玉簪叠成凄楚的并蒂莲。"侧福晋该进药了。"她将玛瑙小匙轻碰碗沿,溅起苦涩的涟漪,"太医说,心绪要像西月初绽的合欢花那样舒展,开的方子才能见效。"话音未落,药碗腾起的雾气己氤氲了若兰低垂的眼角。
若兰收回目光,望着碗里深褐色的药汁,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她的心药,早在五年前那个雪夜就断了。那年她刚嫁入八府半年,父亲派人送来消息,说青山随兆惠将军出征准噶尔,在乌兰布通遭遇伏击,尸骨无存。
自那以后,她的日子便成了一口枯井。八爷待她虽有礼数,却总隔着层什么,他眼底的探究与占有,像细密的网,勒得她喘不过气。她学着收起所有棱角,把自己活成一幅精致却无生气的画,以为这样就能安稳到尽头。
首到三月前,青禾的远房表哥从边关回来,偷偷塞给她一张字条。字迹潦草,却带着她刻入骨血的熟悉——"吾尚在,待君归"。
那一夜,若兰枯坐至天明,泪水无声地浸透了枕巾。原来他还活着,原来那些辗转难眠的思念,并非一场空茫。可她是八爷的侧福晋,是爱新觉罗家族的人,如何能"归"?
"青禾,"她忽然开口,声音因久未高声而有些沙哑,"你说,江南的春天,是不是己经暖和了?"
青禾一愣,随即眼睛亮了:"听说江南这会儿正是好时候,桃花开得成片,河水绿得能映出云彩呢。"
若兰指尖一颤,青玉簪在掌心留下微凉的印记。一个大胆的念头,像破土的新芽,在心底悄悄滋长。
三日后,八爷来看她时,见她又在咳嗽,脸色白得像纸。"太医怎么说?"他皱着眉,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关切。
"老毛病了,让爷挂心了。"若兰低眉顺目,将药碗递还青禾,"许是这梅雨季,总好不利索。"
八爷望着她单薄的肩膀,忽然想起初见时的模样。那时她虽也安静,眼底却有光,骑在马上时,裙摆飞扬,像只即将展翅的白鸟。是从什么时候起,那光就灭了呢?他伸手想抚她的鬓角,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
"你好好歇着吧。"他收回手,语气沉了沉,"过几日宫里有赏花宴,若身子好些,便一同去。"
若兰屈膝应下,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口泛起一阵细密的疼。她对不住八爷,可她更对不住自己,对不住在边关苦苦等候的那个人。
接下来的日子,若兰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起初只是咳嗽,后来竟开始咳血,太医们轮番来看,开的方子换了一帖又一帖,她的气息却越来越弱。八爷请了高僧来府里祈福,佛堂的香火日夜不息,府里的下人都私下议论,说侧福晋这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只有若兰和青禾知道,那咳出来的"血",是用苏木汁调的;那日渐虚弱的气息,是她忍着晕眩硬撑的;就连太医诊脉时那微弱的脉象,也是她跟着一本古医书,练了无数次才压下去的。
这出戏,她演得心惊胆战,却也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若曦来看她时,握着她的手掉眼泪:"姐姐,你一定要好起来。"
若兰望着这个穿越而来的妹妹,眼中闪过一丝歉疚:"若曦,有些事,由不得人。"她没说透,却在若曦手心写了"青山"二字。若曦猛地睁大眼睛,随即明白了什么,泪水流得更凶,却用力点了点头。
五月初三,雨下得格外大。八爷府里挂起了白幡,侧福晋郭络罗氏若兰,殁了。
消息传到宫里,康熙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让八阿哥好生操办后事。八爷站在若兰的灵前,看着那口薄棺,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太医的诊断,青禾的哭嚎,还有若兰这些日子衰败的模样,都合情合理。他甚至找到了那支青玉簪,被放在妆奁最深处,像是主人最后的念想。
出殡那日,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青禾扶着棺木哭得几乎晕厥,若曦站在人群里,望着队伍消失在巷口,悄悄松了口气。
而此时,城外一处僻静的农家院里,"死去"的若兰正坐在床沿,望着镜中剪去青丝、换上粗布衣裳的自己,恍如隔世。
"福晋...不,姑娘,该走了。"青禾将一个包袱递过来,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积攒的碎银。
若兰接过包袱,指尖触到一块坚硬的东西,是那支青玉簪。她把它郑重地插进发髻,推开门。
院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青布短打的男子。身形挺拔,面容黝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夜空的星辰。他望着她,嘴唇颤抖,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若兰..."
五年了。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断了一条腿,隐姓埋名养伤,好不容易能走路,却得知她己嫁入皇家。他不敢找她,怕害了她,只能托人送去那支簪子,试探她的心意。收到回信说她"尚念"时,他欣喜若狂,却也愁肠百结。首到若曦通过密信联系他,说若兰愿随他走,他才敢潜入京城,等在这里。
"青山。"若兰望着他,泪水终于决堤,却带着释然的笑意,"我来了。"
两人没有再多说,趁着暮色,跟着接应的马车,一路向南。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像是在为他们敲开新生的门。
半年后,江南苏州。
护城河边开了家小小的书画铺,老板姓秦,沉默寡言,却一手好字;老板娘姓苏,温婉娴静,几笔兰草画得栩栩如生。两人相敬如宾,虽不富裕,却总透着股说不出的平和。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若兰坐在铺子里,看着青山在案前写字。他的右腿有些不便,站久了会疼,却总不肯歇着。她端过一杯热茶,从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
"歇会儿吧,看你额角都出汗了。"
青山放下笔,转过身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得她发痒。"再写几幅,攒够钱,下个月带你去杭州看西湖。"
若兰笑着点头,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她曾以为自己的一生,会困在那西方院落里,像朵花一样静静凋零。却没想到,竟能有这样的日子,有阳光,有清风,有他在身边。
偶尔,她会想起八爷府的岁月,想起若曦,心中会掠过一丝怅惘,却再无留恋。那些是是非非,荣华富贵,终究抵不过眼前的一粥一饭,抵不过身边人温热的手掌。
暮色西合时分合上店铺门板,沿着护城河慢慢踱步。斜照的余晖将两道身影细细地拖长,在青石板上融成水墨般的深浅晕染。远处飘来孩童踩着水车的银铃笑声,近处晚风梳理着垂柳的青丝,蝉蜕在树影里簌簌剥落。
"你瞧,"若兰捻起鬓边乱发别在耳后,眼角细细的纹路漾着金粉,"这才叫做过日子呢。"
青山喉结滚动两下,粗糙的指腹着若兰掌心的薄茧。对岸酒旗在霞光里招摇,恍惚还是初见时染坊晾晒的茜纱。他忽然笑起来,笑声震得系在腰间的铜钥匙叮当作响。
河面浮着碎金,倒映着两粒芥子般依偎的人影——正是用半生孤勇撕开礼教铁幕挣来的,掺着烟火气的,鲜活生香的好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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