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院化解“时疫”的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被更深的寒冰冻结。王府主子的视线从未真正垂落于这偏僻角落,太医令的忌惮也只化作一纸药方送入了暖阁书房。但对于某些人而言,这丝微光,己刺得她们坐立难安。
柳侧妃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暖榻上,指尖捻着一颗的西域葡萄,却迟迟未送入口中。心腹张嬷嬷垂手侍立,正低声禀报着西角门那边的“异动”。
“……那些个下贱胚子,嘴里念着‘苏姑娘’的好,倒把太医署的方子都倒了!老马头那几个烂命鬼,竟也能下地走动了!老奴瞧着,那栖霞院的,怕是个祸根子!仗着会点下三滥的土方,收买人心,指不定存着什么心思!世子爷的事……可还没个定论呢!”张嬷嬷语速又快又急,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刻毒,她是柳侧妃从娘家带来的陪房,最是忠心,也最是狠厉。
柳侧妃将葡萄丢回水晶碟,发出一声脆响。她美艳的脸上笼着一层阴霾,苏芷在暖阁救世子的场景历历在目,王爷那句“你,去试试”更是像根刺扎在她心里。如今这贱婢又在底下搅风搅雨!虽然王爷似乎并不在意,但柳侧妃不能容忍任何可能威胁到她和她儿子地位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粒尘埃。
“祸根子?”柳侧妃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寒意,“一个连药资都不配用的罪奴,也配称‘祸根’?既然王爷说了‘非死不得出’,那就让她好好待在栖霞院里,守着她的‘本分’。”她轻轻抚摸着腕上温润的羊脂玉镯,眼神却冷得像冰,“张嬷嬷,你是府里的老人了,规矩,该懂吧?”
张嬷嬷心领神会,脸上立刻堆起谄媚又狠毒的笑容:“侧妃娘娘放心!老奴晓得!定让她安安分分地‘养病’,再没心思搅风搅雨!”
栖霞院的寒冬,骤然变得酷烈。
先是每日的炭火份额被明目张胆地克扣。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一小筐粗炭,变成了只有零星几块、半燃不燃的炭头,丢在冰冷的炭盆里,连一点微温都吝于散发。苏芷和小竹只能靠不停地跺脚和哈气来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手指脚趾很快就生了冻疮,红肿发痒,继而溃烂流脓,每一次触碰都钻心地疼。
接着是饭食。送来的不再是粗粝但尚能果腹的粟米饼,而是散发着明显馊味的、不知混了什么杂物的糊糊。有时甚至只有两个冻得硬邦邦、表皮发黑的窝头。小竹捧着食盒的手都在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吃。”苏芷的声音平静无波,她掰开一个窝头,里面是可疑的暗黄色。她面不改色地咬下一口,冰冷、粗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霉味和酸败气,刮擦着喉咙。她强迫自己咽下去,胃里立刻翻江倒海。但她知道,不吃,就没有力气熬下去。小竹看着她,也含着泪,小口小口地啃着冰冷的窝头。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呜的悲鸣。栖霞院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窖。苏芷手上的冻疮破了又结痂,结痂又裂开,脓血混合着冻伤的红肿,惨不忍睹。单薄的囚衣根本无法御寒,她和小竹只能蜷缩在光板床上,互相依偎着汲取一点点可怜的体温。
小竹看着苏芷冻得青紫的嘴唇和手上可怕的伤口,小小的身体里涌起一股不顾一切的勇气。她想起了厨房后面堆放杂物的小棚子,那里似乎堆着一些待处理的、烧剩下的炭渣!虽然不好烧,但总比没有强!
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小竹趁着送晚饭的婆子骂骂咧咧丢下食盒就走的机会,偷偷溜出了栖霞院。她瘦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回廊和光秃秃的花园里快速穿梭,像一只躲避猎食者的幼兽。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她脸上,她咬着牙,凭着记忆奔向厨房后那个偏僻的角落。
一堆被雪覆盖了大半的、混杂着灰土和碎石的炭渣堆在棚子角落。小竹眼睛一亮,扑过去,不顾脏污和冰冷,用冻得通红的小手飞快地扒拉着,将那些还能看出是炭的、相对大块的渣子往自己破旧的棉袄里塞。她塞得鼓鼓囊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给姑娘生点火!姑娘的手不能再冻了!
就在她兜着满怀的炭渣,心满意足地想要溜回栖霞院时,一个阴冷的声音如同毒蛇般在她身后响起:
“哟!这不是栖霞院的哑巴丫头吗?深更半夜,鬼鬼祟祟跑到这厨房重地,偷什么呢?!”
小竹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惊恐地回头,只见张嬷嬷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正堵在棚子门口。张嬷嬷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笑容,眼神像淬了毒的针,首首刺向她怀里鼓鼓囊囊的棉袄。
“没…没偷…”小竹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想抱紧怀里的炭渣,语无伦次地摇头,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没偷?”张嬷嬷上前一步,猛地伸手,一把扯开小竹的棉袄前襟!哗啦一声,沾满灰土的炭渣滚落一地,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黑点。“人赃并获!好个小贱蹄子!王府的炭也是你能偷的?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栖霞院的主子是个祸根,养出的丫头也是个贼骨头!”
“不…不是…姑娘冷…”小竹徒劳地比划着,试图解释,却被张嬷嬷一个狠厉的耳光扇倒在地!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还敢狡辩!给我打!”张嬷嬷厉声喝道,“打死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贱人!看栖霞院那个祸根还怎么装神弄鬼!”
两个粗使婆子狞笑着上前,一人手里拎着根手腕粗的烧火棍,一人拿着挑水的扁担。棍影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朝着蜷缩在地上的小竹狠狠抽去!
“啊——!”第一棍重重抽在小竹单薄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剧痛让她惨叫出声,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踩住的虾米。
“打!往死里打!”张嬷嬷叉着腰,刻毒地叫嚣着,“让那些下贱胚子都看看,偷王府东西是什么下场!”
棍棒如雨点般落下,抽打在小竹瘦弱的脊背、胳膊、腿上。单薄的棉袄很快被抽破,露出底下青紫交加的皮肉。小竹的惨叫声从尖锐到嘶哑,最后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雪地上痛苦地翻滚、抽搐。
“住手——!!”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受伤的母兽,猛地撕裂了风雪!苏芷踉跄着冲了过来!她只穿着单薄的囚衣,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冻得发紫,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骇人的怒火,死死盯住张嬷嬷!
她像一道闪电,猛地扑到小竹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那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小小身躯!冰冷的棍棒和扁担,有几下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背上、肩膀上,带来一阵沉闷的剧痛。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抱住小竹,将她护在身下。
“张嬷嬷!”苏芷抬起头,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你克扣炭火,送来馊饭,我忍了!可小竹不过捡些烧剩的炭渣,何至于此?!她若有罪,我苏芷担着!对一个孩子下此毒手,你还有没有人性?!”
风雪卷起她的乱发,露出苍白脸上那双灼灼逼人的眸子。她此刻的模样狼狈不堪,囚衣沾满雪水泥污,背上还带着棍棒留下的印记,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凛然气势,竟让举着棍棒的婆子一时被慑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张嬷嬷也被苏芷这不要命的架势惊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脸上的横肉都在抖动:“人性?跟你这种罪奴讲人性?她偷东西,就该打死!你护着贼骨头,就是同罪!怎么,你还想替她受罚?好!老娘成全你!连她一起打!给我打!!”
两个婆子得了令,再次举起棍棒,狞笑着逼近。烧火棍带着风声,朝着苏芷的头狠狠砸下!
苏芷瞳孔骤缩,下意识地闭紧眼,用身体更紧地护住小竹,准备承受这致命的一击。
“住手!”
一声冷硬的低喝,如同冰锥刺破混乱!一道玄甲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场中,快如闪电地伸手,稳稳抓住了那根即将砸落的烧火棍!
侍卫!是王府的侍卫!他面无表情,但眼神锐利如鹰,扫过狼狈的苏芷和她身下奄奄一息的小竹,又冷冷地看向张嬷嬷。
“王…王爷吩咐过,”侍卫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栖霞院的人,不得擅动。”
张嬷嬷脸上的横肉僵住了,嚣张的气焰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瘪了下去。她脸色变了又变,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位侍卫大哥,误会,误会!是这小丫头偷东西,老奴按规矩教训……”
“规矩?”侍卫打断她,目光落在苏芷背上囚衣渗出的血痕和小竹破棉袄下触目惊心的青紫鞭痕上,“王爷的规矩,是让你把人往死里打?此事,我会如实禀报凌统领。”
张嬷嬷的脸彻底白了,冷汗瞬间浸透里衣。凌风!那可是王爷的心腹!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侍卫不再看她,转向苏芷,声音依旧冰冷:“苏姑娘,带着你的人,回栖霞院。” 语气是命令,却也无形中解了围。
苏芷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面如死灰的张嬷嬷。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支撑自己站起来,并小心翼翼地抱起几乎失去意识的小竹。小竹很轻,像一片破碎的羽毛,但苏芷的手腕旧伤崩裂,冻疮溃烂处被触碰,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
她抱着小竹,一步步走回栖霞院那扇破败的门。风雪在她身后呼啸,卷起地上的炭渣和雪沫。侍卫冰冷的注视,张嬷嬷怨毒的目光,都被她抛在身后。
回到冰冷的屋内,苏芷将小竹轻轻放在硬板床上。借着窗外惨淡的雪光,她解开小竹被血污和泥雪浸透的破棉袄。
当那瘦骨嶙峋、遍布青紫鞭痕、甚至有些地方皮开肉绽、渗出鲜血的后背暴露在眼前时,苏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如同火山熔岩,在她早己冰封的心底轰然爆发!
她小心翼翼地用雪水浸湿衣角,一点点擦拭着小竹背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小竹滚烫的伤口上,混入血水之中。
“别怕…小竹…别怕…”她声音嘶哑,带着破碎的哽咽,一遍遍重复着,不知是在安慰昏迷的小竹,还是在安抚自己那颗被恨意和痛苦撕扯得千疮百孔的心。
窗外,寒风依旧在呜咽。栖霞院内,死寂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冰冷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苏芷看着小竹背上那道道狰狞的鞭痕,眼中最后一丝属于“王妃”的隐忍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孤狼般的决绝。
张嬷嬷,柳侧妃……还有这吃人的王府!
这仇,她苏芷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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