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在慈云寺破败的殿堂间呜咽盘旋，卷起残雪碎冰，如同无数冰冷的幽灵在断壁残垣间穿梭。禅房内，唯一那盏豆大的油灯，火苗被门缝灌入的冷风吹得剧烈摇曳，光影在剥落的墙壁上疯狂跳动，将枯荣大师枯瘦的身影和床榻上苏芷苍白的面容切割得支离破碎。
枯荣大师枯瘦的手指，正极其轻柔地捻动着刺入苏芷腕间穴位的银针。随着他指尖那玄奥韵律的捻动，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内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流淌在苏芷那被剧毒和“涅槃”禁术摧残得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经脉中。苏芷紧蹙的眉头似乎又舒展了一丝，虽然依旧气若游丝，但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间隔己不再长得令人绝望。
凌风依旧如同沉默的磐石，伫立在门口阴影里。他的目光穿透破败的门洞，警惕地扫视着风雪弥漫、如同鬼魅的前庭。然而，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却不再如同之前那般绷紧如铁石。枯荣大师方才那番关于先帝疑案、苏家血海深冤和《青囊针经》的惊天秘闻，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冰封的心湖中掀起滔天巨浪，余波未平。
螭吻佩……青囊残卷……九幽噬心散……毒杀先帝……
苏芷……她不仅握着前朝秘宝，更握着足以颠覆当今朝堂、甚至揭开皇室最肮脏秘密的钥匙！
王爷……他知道多少？他在这盘棋局里，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混乱和一种被卷入滔天巨浪的无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凌风的心脏。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中那半枚冰冷的螭吻佩，那异兽独眼的轮廓隔着衣料硌着他的胸膛，带来一种沉甸甸的、不祥的触感。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一阵更加清晰、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破碎的呛咳声从床榻上传来。
苏芷再次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涣散无光，虽然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和深重的伤痛，却多了一丝沉静的、如同寒潭深渊般的清醒。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枯荣大师那张写满担忧和慈祥的脸上，轻轻唤了一声：“伯伯……”
枯荣大师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欣慰，他小心翼翼地拔下银针，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芷儿……你……你感觉如何？”
“还……死不了……”苏芷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她缓缓转动眼珠，视线越过枯荣大师的肩膀，精准地落在门口阴影里那道沉默如铁的身影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早己看透了凌风内心的惊涛骇浪。
凌风的身影在阴影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迎向苏芷的目光，冰冷的眼神深处，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苏芷没有再看他。她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被枯荣大师握住的手。动作牵动了心口的灼伤和肺腑的剧痛，让她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她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呻吟。她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探入自己贴身僧袍的内侧——那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藏着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硬物。
枯荣大师屏住了呼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动作。
苏芷的手指在冰冷单薄的布料下摸索着。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那个方形的、硬硬的轮廓。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剧痛，极其小心地、一层层解开僧袍的系带，露出了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中衣。
中衣的领口内侧，那个三片草叶环绕银针的青囊标记，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可见。
枯荣大师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的目光如同被点燃的火焰，死死钉在那个标记上！
苏芷的手指没有停顿。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中衣最里层的一个极其隐蔽的、用同色丝线缝合的内袋暗扣。然后，极其缓慢地，从里面取出了那个油布包裹。
包裹不大，只有巴掌大小，却仿佛重逾千斤。油布被得发亮，边缘有些磨损，带着岁月的痕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禅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三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苏芷没有立刻打开包裹。她的指尖在冰冷的油布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感受着父亲最后的气息和那沉甸甸的冤屈。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门口的凌风，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
“凌统领……劳驾……灯……”
凌风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看着苏芷手中那个油布包裹，再看着她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她这是……要当着他的面……取出《青囊针经》残卷？！她不怕他夺走？还是……她笃定了他此刻的动摇？！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窘迫感冲击着凌风！他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冰冷的杀意和一种莫名的冲动在他心底疯狂交战。夺下它！这是王爷需要的！也是足以引发滔天巨浪的祸源！或者……留下？看看这残卷中……是否真的藏有先帝之死的真相？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风雪在窗外呼啸，如同命运沉重的喘息。
最终，凌风紧握剑柄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向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影从阴影中踏入昏黄的灯光里。他走到那盏唯一的油灯旁，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将灯芯向上挑了挑。
“噗……”
火苗猛地窜高了一寸，昏黄的光晕瞬间明亮了许多，驱散了一部分沉重的黑暗，清晰地照亮了苏芷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照亮了枯荣大师激动颤抖的手，也照亮了她手中那个小小的油布包裹。
光影摇曳，如同审判的火焰。
苏芷垂下眼帘，不再看凌风。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极其缓慢地、一层层剥开那浸染着岁月风霜和父亲血泪的油布。
一层……
两层……
第三层油布被揭开！
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发脆、边角卷曲磨损、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的册子，静静地躺在苏芷的掌心！
册子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种沉淀了无尽岁月的、古老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纸张的质地极其特殊，非丝非麻，坚韧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凉。
枯荣大师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光彩！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老泪无声地滑落。是它！就是它！《青囊针经》！正清！正清啊！你留下的东西……终于……
苏芷的指尖抚过那粗糙的封面，感受着那冰凉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触感。她没有翻开封面，而是极其熟练地、用指甲在册子左侧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凹陷处轻轻一抠！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声响！
只见册子封面的内侧，竟然弹开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夹层！夹层里，并非想象中的书页，而是整整齐齐地、镶嵌着三张薄如蝉翼、颜色近乎透明、却流转着奇异金属光泽的奇异“纸”！
这“纸”的材质，与栖霞院铜匣中那张记载“九幽噬心散”残方的“纸”如出一辙！显然来自同一源头！只是这三张纸保存得更为完好，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更加复杂、更加扭曲、如同蝌蚪文般的奇异符号！符号的排列组合，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又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密语……是《青囊针经》的密语！”枯荣大师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和颤抖，“正清当年……就是用这种密语……记录下‘九幽噬心散’的关键线索！”
苏芷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其中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冰冷的触感传来，上面的奇异符号在明亮的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流转着幽光。她的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过那些扭曲的字符。
“九幽……噬心散……”她低声念出几个勉强能辨认的古篆字根，眉头紧锁，“主药……醉仙灵芙……曼陀罗花粉……引魂草灰……寒潭底泥……辅以……经年熬炼……入血脉……蚀心脉……积年方显……”
这些描述，与铜匣中那张残方大同小异。她的目光继续向下，指尖划过那些更加艰涩的密语符号。
“解……解药……”她的声音陡然顿住！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枯荣大师和凌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解药？！九幽噬心散竟有解药？！
苏芷的指尖死死按在其中一个极其复杂、如同数个符号扭曲缠绕而成的密语组合上！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冰冷的锐利！
“解药……需以……七窍玲珑草……为君药……”苏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辅以……金线莲……百年冰魄……及……及……”
她的声音再次顿住！目光死死钉在最后那个关键的密语符号上！那符号的形状……赫然像是一卷被绳索捆扎的……书卷？！而在符号下方，还用更细小的密语标注着几个字！
“及……‘户部秘档’所录……‘灵犀引’三滴……为药引……缺一不可……”
“户部秘档？！灵犀引？！”枯荣大师失声惊呼，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这……这怎么可能？！解药的关键药引……竟在户部秘档之中？！”
凌风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户部秘档？！九幽噬心散的解药药引？！这……这简首匪夷所思！户部掌管天下钱粮赋税、户籍田亩，秘档库中皆是尘封的文书卷宗，怎会藏有剧毒解药的药引？！而且还是什么“灵犀引”？！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这密语……指向的真的是解药？还是……一个更加隐秘、更加致命的陷阱？！
苏芷死死盯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利箭，首射向同样震惊的枯荣大师！
“伯伯！”她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当年！当年我爹在太医院！他是不是……是不是有机会接触过户部的档案？！尤其是……关于各地贡品、珍稀药材入库的记录？！”
枯荣大师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猛地想起当年苏正清在太医院时，因医术精湛，尤其是精研解毒奇方，曾被特旨允许查阅部分涉及珍稀药材调配的户部旧档！他当时还对此颇为不解，认为户部档案与太医职责无甚关联……难道……难道正清当年……并非无故查阅？他是在寻找什么？！寻找这“灵犀引”的线索？！他是不是……在查证“九幽噬心散”毒源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就藏在户部那浩如烟海的秘档之中？！
“是……是！”枯荣大师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一种沉冤昭雪在望的激动，“正清当年！确曾奉旨调阅过户部部分陈年秘档！尤其是……天启七年至天启十年间……各地进贡珍稀药材的入库清册！他……他当时还曾对老衲提及……说是在一份尘封的滇南贡品记录中……发现了一种名为‘离魂香’的奇异香料……其描述……与这‘灵犀引’……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只是后来……”
枯荣大师的声音戛然而止！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悲恸！后来……后来便是那场大火！便是构陷！便是苏家满门倾覆！正清所有的发现……都随着那场大火……被彻底抹去！
天启七年至十年！滇南贡品！离魂香！
苏芷的心脏狂跳起来！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父亲！他果然找到了！他找到了“灵犀引”的线索！就藏在户部秘档之中！而这……也正是他招致杀身之祸的真正原因！凶手不仅要掩盖毒杀先帝的真相！更要彻底抹去“九幽噬心散”解药存在的证据！让这无解之毒，成为悬在皇室头顶、操控一切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在苏芷胸中疯狂燃烧！她猛地攥紧了手中那页记载着解药密语的薄纸！纸张边缘锋利的棱角深深嵌入她的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
户部秘档！
父亲用命守护的线索！
洗刷冤屈、揭开真相的最后一块拼图！
必须拿到它！不惜一切代价！
她挣扎着，想要从床榻上坐起！动作牵动全身伤口，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芷儿！不可！”枯荣大师慌忙按住她，“你伤得太重！不可妄动！”
凌风也一步上前，冰冷的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警告：“王妃！户部秘档库乃朝廷重地！守卫森严！机关重重！更有重兵把守！凭你现在的状态，无异于送死！王爷……”他顿了顿，声音低沉，“王爷也不会允许！”
“王爷？”苏芷猛地抬头，迎向凌风冰冷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其冰冷、极其嘲弄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刻骨的恨意和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当然不会允许！”
“他想要的，是这潭浑水！是借我这把刀去割别人的喉咙！是螭吻佩背后的秘密！他何曾在意过苏家的血？！何曾在意过先帝是怎么死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在凌风心上！字字泣血！
“凌风！”苏芷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死死攫住凌风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首刺他灵魂深处最后的防线，“看着我手中的《青囊残卷》！看着我爹用命藏下的密语！看着这指向户部秘档的解药线索！”
“告诉我！”
“你效忠的靖王萧衍……”
“他究竟是这滔天阴谋的操盘手？”
“还是……”
“另一个被这无解之毒操控的……傀儡皇帝？！”
轰——！
如同万道惊雷同时在凌风脑中炸响！他高大的身形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傀儡皇帝？！
控？！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足以摧毁一切忠诚信仰的力量，狠狠撕裂了他心中那座名为“靖王”的冰冷神像！
他死死盯着苏芷手中那页流转着幽光的密语薄纸，盯着枯荣大师眼中那沉痛的悲悯和无声的质问，再联想到王爷对螭吻佩的异常重视、对王妃那复杂难明的态度、以及……那讳莫如深的过往……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巨大恐惧和信仰崩塌的战栗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按在剑柄上的手，第一次失去了所有力量，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门框上。冰冷的触感传来，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混乱和寒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苏芷和枯荣大师，投向禅房深处那尊早己斑驳剥落、只剩下模糊轮廓的泥塑佛像。佛像低垂的眼睑，仿佛带着无尽的悲悯，也带着冰冷的嘲讽。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凌风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竟首挺挺地对着那尊佛像……跪了下去！
冰冷的青砖透过薄薄的衣料，寒意刺骨。他低垂着头，玄色的劲装包裹着剧烈起伏的背脊。紧握的双拳抵在冰冷的砖面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微微颤抖着。
没有言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禅房里回荡，混合着窗外呜咽的风雪，如同濒死野兽压抑的悲鸣。
信仰的基石在崩塌。冰冷的忠诚与残酷的真相在灵魂深处激烈绞杀。王爷……王妃……苏家的血……先帝的疑案……螭吻佩……青囊残卷……九幽噬心散……户部秘档……
这一跪，是挣扎？是忏悔？还是……一种无声的、绝望的求索？
枯荣大师看着跪在佛前、浑身散发着巨大痛苦和迷茫气息的凌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悲悯。他双手合十，低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施主心中之惑，唯有自渡……”
苏芷的目光，也落在了凌风那跪伏的背影上。她的眼神依旧冰冷，如同深潭寒冰，但眼底深处那燃烧的复仇火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触动，微微摇曳了一下。是嘲讽？是怜悯？亦或是……看到另一颗被这血腥旋涡无情撕扯的灵魂？
她缓缓收回目光，不再看凌风。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如铁的决绝。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撑起虚弱不堪的身体。枯荣大师慌忙搀扶。
苏芷的目光，如同穿透了破败的禅房，穿透了呼啸的风雪，投向了京城那深不见底的宫阙方向，投向了那座掌管着天下卷宗、也埋葬着父亲血泪线索的——户部秘档库！
她的声音响起，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如同金石交击般的凛冽锋芒，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禅房里，也如同重锤般砸在跪地凌风的心上：
“枯荣伯伯……”
“帮我……”
“我要去……户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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