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在慈云寺断壁残垣间呜咽穿行,卷起地上沉积的雪沫和尘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抽打在破败的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禅房内,唯一那盏豆大的油灯火苗顽强地跳跃着,在剥落的墙壁上投下凌风如同铁铸般沉默的剪影,以及枯荣大师枯瘦佝偻、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身影。
药味混合着尘土和腐朽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枯荣大师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捻着最后一枚细长的银针。针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寒芒。他的目光专注得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落在苏芷心口下方那个焦黑狰狞、深可见骨的“涅槃”主穴——膻中穴之上。
苏芷依旧昏迷着,裹在宽大的灰色僧袍里,如同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脸上厚敷的深绿色药膏掩盖了部分灰败,却更显出一种诡异的死寂。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牵动着枯荣大师紧锁的眉头。
“芷儿……忍着点……”枯荣大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仿佛穿透了昏迷的屏障。他凝神静气,指尖稳如磐石,银针如同灵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入膻中穴旁半寸、一个极其隐晦的辅穴!
“呃……”昏迷中的苏芷身体猛地一颤!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痛哼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混着药膏,在灰败的皮肤上蜿蜒。
枯荣大师不为所动。他的手指并未离开针尾,而是极其轻微地、以一种玄奥的韵律缓缓捻动。随着他的捻动,一股极其柔和、却仿佛蕴含着大地生机的温热气流,顺着银针,如同涓涓暖流,小心翼翼地探入苏芷那被剧毒侵蚀、又被金火焚灸得支离破碎的经脉之中。
这气流不同于之前灌入百会穴的磅礴生机,更加细微,更加精妙,如同最灵巧的工匠,在废墟中寻找着尚未断裂的细微通道,小心翼翼地梳理、温养、弥合。
“嗯……”苏芷紧蹙的眉头似乎极其微弱地舒展了一丝。那股温和的气流所过之处,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迎来了久违的甘霖,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和灼痛,竟被稍稍抚平了一瞬。
枯荣大师全神贯注,指尖捻动的速度时而舒缓如春风拂柳,时而急促如雨打芭蕉。他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浑浊却清明的眼神紧紧锁定在银针和苏芷的反应上,不敢有丝毫分神。这“回春针”秘术,乃是《青囊针经》中续命吊魂的至高法门,极其耗费心神,稍有不慎,便是经脉寸断的下场。
时间在无声的捻针和微弱的呻吟中缓慢流逝。凌风站在门口阴影里,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眸,在昏暗中紧紧注视着床榻上那微弱的生机搏动,以及枯荣大师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当苏芷因痛楚而颤抖、当枯荣大师额角汗珠滚落时,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会无意识地收紧,手背上青筋微微贲起。
不知过了多久,枯荣大师捻针的手指终于缓缓停下。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银针从苏芷穴位中拔出。针尖离开皮肤的瞬间,苏芷的身体似乎彻底放松下来,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比之前平稳绵长了一些。
枯荣大师仔细地将银针擦拭干净,收回针囊。他看着苏芷那依旧灰败、却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生气的脸,眼中充满了复杂的痛惜和悲悯。他取过旁边一块干净的湿布,动作轻柔地为她擦拭额角的冷汗和药膏混合的污渍。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苏芷脖颈处。宽大的僧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贴身穿着的一件同样破旧、却洗得发白的素色中衣。中衣的领口内侧,似乎用极细的墨线,绣着一个小小的、极其不起眼的标记。
那标记……枯荣大师浑浊的眼睛猛地一凝!擦拭的动作瞬间顿住!
那是一个极其古朴、甚至有些抽象的图案——三片简化的草叶,围绕着一根小小的银针!这图案……这图案他太熟悉了!这是……《青囊针经》的独有标记!是当年他与苏正清一同钻研古方时,亲手设计的标记!只出现在他们誊抄的《青囊针经》孤本残页的边角上!
芷儿……她贴身穿着的中衣上……怎么会有这个标记?!
一个惊悚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枯荣大师的脑海!难道……难道当年那场滔天大火,并未将《青囊针经》彻底焚毁?!还有残页流落在外?!而且……落到了芷儿手中?!
巨大的震惊让枯荣大师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个微小的标记,确认自己的猜测。
“大师?”凌风冰冷的声音如同警钟,瞬间在门口响起。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定了枯荣大师那异常的动作。
枯荣大师的手猛地停在半空。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浑浊的眼神迅速恢复了悲悯的平静。他若无其事地继续为苏芷擦拭脸颊,声音低沉沙哑:“无妨。老衲只是……见这位女施主脉象稍稳,略感宽慰罢了。”他巧妙地避开了凌风的探究,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种深沉的试探,“施主既知她是苏太医之女,可知……苏家因何获罪?苏太医……又是因何含冤而死?”
凌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苏家获罪……那是王爷亲手办的铁案!也是横亘在王妃与王爷之间、那最深最冷的血海鸿沟!这老僧此时提起,意欲何为?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与枯荣大师浑浊却清明的目光在昏暗中无声交锋。
枯荣大师似乎并不在意凌风的沉默。他一边擦拭,一边如同自言自语,又如同在诉说着一段尘封的血泪往事,声音苍老而沉重:“苏正清……老衲的故友。一生悬壶,仁心济世。他醉心医道,尤精解毒之术。当年在太医院,曾为先帝诊治,察觉……察觉先帝脉象有异,似长期中一种极其隐秘的慢性奇毒……”
先帝?!慢性气毒?!
凌风的心脏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锤击中!他握剑的手骤然收紧!冰冷的杀意瞬间在眼底凝聚!这老僧……竟敢妄议先帝?!还涉及……毒杀?!
枯荣大师仿佛没有感受到那凛冽的杀意,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愤:“……他穷尽所学,翻遍古籍,最终……在一本前朝流传下来的《青囊针经》残卷中,找到了一丝关于那奇毒的记载!那毒……名为‘九幽噬心散’!无色无味,积年方显,蚀人心脉……歹毒无比!”
“九幽噬心散!” 凌风心中再次剧震!这个名字……他听王妃在栖霞院昏迷呓语时提起过!竟真的存在?!而且……与先帝之死有关?!
枯荣大师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刻骨的恨意:“苏正清发现此事,惊骇欲绝!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牵连甚广!他不敢声张,只将这一发现,用密语记录在那本《青囊针经》残卷的空白处!并准备寻机密奏先帝!然而……就在他誊抄整理、准备将关键线索藏入残卷夹层的当夜……一场‘意外’的大火,席卷了他在太医院的住所!所有医案、手札……连同那本至关重要的《青囊针经》残卷……尽数化为灰烬!”
“大火之后,苏正清便被构陷……以误诊毒杀户部侍郎公子之罪……抄家……下狱……”枯荣大师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老眼中泛起泪光,“他至死……都未能将那个秘密……那个足以动摇国本的秘密……公之于众!那本记载着‘九幽噬心散’线索的《青囊针经》残卷……也随他……一同葬身火海……再无踪迹……”
他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深刻如刀刻的皱纹滑落,滴在苏芷冰冷的额头上。
禅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
凌风如同被钉在原地。枯荣大师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先帝疑被慢性奇毒所害!苏正清发现线索!《青囊针经》残卷!记录毒方密语!大火!构陷!灭口!
这一切……与王妃在栖霞院挖出的铜匣中那张“九幽噬心散”残方!与螭吻配!与皇后派人刺杀灭口!甚至……与王爷那讳莫如深的态度……丝丝缕缕,诡异地串联起来!
难道……难道苏家的血案,根本不是什么误诊构陷?而是……一场为了掩盖毒杀先帝真相、夺走《青囊针经》残卷的惊天阴谋?!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凌风的心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就在这时——
“咳咳咳……”一阵更加剧烈的呛咳声猛地从床榻上爆发!苏芷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这一次,她竟在剧咳中,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涣散的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艰难地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枯荣大师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无尽悲恸和慈祥的脸!
“枯……枯竹……伯伯……”苏芷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无尽的委屈!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芷儿!芷儿你醒了!”枯荣大师悲喜交加,枯瘦的手紧紧握住苏芷冰冷的手,“别说话!别用力!你伤得太重了!”
苏芷贪婪地看着眼前这张阔别十余年、却刻入骨髓的脸。枯竹伯伯……父亲的至交……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胸口剧烈起伏,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伯伯……爹……爹他……”苏芷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的血沫,“爹……不是……误诊……是……是……”
巨大的悲痛和刚刚苏醒的虚弱让她语不成句。然而,就在这剧烈的情绪波动中,她下意识地、想要寻求支撑般,那只没有被枯荣大师握住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探向自己的心口位置——那里,贴身穿着那件绣着青囊标记的中衣!
她的指尖摸索着,颤抖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那里……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遗物……那本被他用生命藏下的、残缺不全的《青囊针经》!
枯荣大师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苏芷那只摸索的手上!钉在她心口的位置!那个青囊标记!那个他绝不会认错的标记!
“芷儿……你……”枯荣大师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身上……是不是……有……有……”
苏芷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本贴身藏着的、薄薄的、用油布包裹的册子!那是她从栖霞院药圃冻土之下,挖出的父亲手札!手札的最后一页,正是父亲关于侍郎公子之症、关于伪造药方笔迹的泣血控诉!而在手札的夹层里……她昏迷前依稀记得……藏着几页材质异常古老坚韧、用密语写满奇异符号的纸张!那纸张的触感和上面流转的微弱气息……与枯荣大师描述的《青囊针经》残卷何其相似?!
“在……在……”苏芷用尽全身力气,将枯荣大师的手,牵引着,按向自己心口那个藏着油布包裹的位置!眼神充满了急切的、无声的呐喊!
枯荣大师枯瘦的手指,隔着僧袍和单薄的中衣,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个方形的、硬硬的轮廓!那触感……那大小……那隔着布料传递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书卷气息……
轰——!
如同万道惊雷同时在枯荣大师脑中炸响!他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到了极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沉冤即将昭雪的激动!
“是……是它!是它!”枯荣大师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哽咽,老泪纵横,“《青囊针经》!正清……正清啊!你……你竟然把它……留给了芷儿!你竟然……用命……护住了它!”
凌风站在门口阴影里,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看着苏芷那只紧按在心口的手,看着枯荣大师那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模样,再联想到刚刚那番关于苏家血案、关于毒杀先帝、关于《青囊针经》残卷的惊天秘闻……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备!
苏芷!
她不仅握着螭吻佩!
她更握着……足以揭开先帝之死、洗刷苏家血海深冤的……《青囊针经》残卷!
那是……能焚毁整个王朝根基的……地狱之火!
凌风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按向了自己怀中——那里,贴身藏着的,正是王爷命他保管的、苏芷“遗物”中的那半枚螭吻佩!玉佩冰冷的触感传来,那上面异兽的独眼,仿佛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他。
螭吻佩……《青囊针经》……九幽噬心散……毒杀先帝……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毒珠,被一根名为“苏芷”的血线,彻底串连成一条致命的项链!
这潭水……何止是浑!
这分明是……即将吞噬一切的血海深渊!
凌风缓缓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再次投向床榻。这一次,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致——震惊、忌惮、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以及……一种被卷入滔天巨浪的、冰冷的决绝。
苏芷的意识,在巨大的情绪冲击和身体剧痛的双重撕扯下,再次变得模糊。她紧紧抓着枯荣大师的手,如同抓着最后的浮木,眼皮沉重地垂下,口中只剩下破碎的呓语:
“伯伯……帮……帮我……爹……冤……”
枯荣大师紧紧反握住她的手,枯瘦的手掌传递着磐石般的坚定和温暖。他浑浊却清明的目光,越过苏芷苍白的面容,如同穿透了破败的禅房,穿透了呼啸的风雪,投向了京城那深不见底的宫阙方向,投向了那座被重重封锁的凤仪宫!
“芷儿……放心……”枯荣大师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古老的誓言,在风雪呜咽的禅房里回荡,清晰地传入苏芷逐渐沉沦的意识,也传入门口凌风冰冷的耳中:
“苏家的冤屈……”
“先帝的疑案……”
“这血海深仇……”
“老衲……定与你一同……讨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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