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屯的清晨是被鸡鸣和炊烟唤醒的。露水挂在草尖,折射着初升的太阳,空气里有柴火、泥土和发酵豆酱混合的独特气味。“欢乐种子工作坊”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陈欢乐端着个搪瓷盆出来,里面是鸡哥二世昨晚啃剩下的菜叶子。他把盆放在门廊下,转身回屋。
恒温柜里,鸡哥二世睡得正沉。经历了那场耗尽心力的“寻人绿光”后,它陷入了更深、更长的沉睡。安全帽的指示灯是均匀柔和的绿色呼吸灯,像一颗在深海缓慢搏动的心脏,安静而稳定。陈欢乐隔着柜门玻璃看了它一会儿,才走到靠窗的书桌前坐下。
桌上摊着昨晚写的稿子,《张奶奶的鸡》后面又添了几页,标题改成了《吴支书的算盘》。讲的是吴支书为了给村里修路拉赞助,硬着头皮去城里参加慈善晚宴,把合作社的土鸡蛋包装成“灵芝玉露养生蛋”,结果在觥筹交错间闹出的种种心酸又滑稽的洋相。段子里的吴支书,一边用蹩脚的普通话背广告词,一边偷偷把不合脚的皮鞋脱在桌下揉脚,眼神在“高大上”的会场和自己沾着泥点的裤脚间来回切换,窘迫又倔强。
稿纸边缘写满了涂改,有些地方被重重划掉,旁边批注着“太温”、“痛点不够”、“笑点没踩在‘不得己’上”。陈欢乐拿起笔,眉头又拧了起来。林寒笔记里那些关于“伤口”和“荒诞”的锋芒,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他知道吴支书的故事有金矿,但怎么挖,才能既让人笑出眼泪,又让人品出那眼泪里的咸涩?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小翠正带着几个半大孩子,拿着她那个旧手机拍摄素材。孩子们叽叽喳喳,模仿着昨天陈欢乐表演的片段,又加入自己夸张的想象,笑声清脆得像溪水撞石头。其中一个鼻涕娃,学着吴支书揉脚的样子,结果自己左脚绊右脚,一屁股摔在泥地上,沾了一身泥,却浑不在意地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陈欢乐看着那鼻涕娃没心没肺的笑脸,心头那点烦躁莫名被冲淡了些。他想起了林寒笔记里划掉的那句话:“喜剧的终极悖论:我们戴上小丑的面具逗人发笑,面具之下,往往是一张比观众哭得更难看的脸。” 那鼻涕娃摔跤时的狼狈和开心,不就是最原始的、毫无矫饰的“不得己”和“荒诞”吗?
他正出神,院门口传来一阵低沉的引擎熄火声。一辆沾满泥点的黑色越野车,极其低调地停在篱笆墙外。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
高大,挺拔,穿着一身与这田园气息格格不入的深色羊绒大衣,脸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只是少了些舞台上的咄咄逼人,多了几分长途跋涉后的风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
林寒。
他就那样站在蘑菇屯初冬清冽的晨光里,像一棵突然移植过来的冷杉,沉默,突兀,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篱笆墙内外的世界,仿佛瞬间被割裂开。
小翠和孩子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地看着这个气场强大的陌生人。
陈欢乐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稿纸上。他猛地站起身,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怎么来了?事前毫无征兆!苏晴和马小军也闻声从隔壁房间出来,看到林寒,同样一脸错愕。
林寒的目光越过篱笆,精准地落在陈欢乐身上。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他径首推开那扇虚掩的柴门,走了进来。他的步伐很稳,踩在院子松软的泥土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林…林老师?”陈欢乐有些局促地迎到门口,嗓子发干。
林寒微微颔首,目光却己经越过他,扫向屋内。他的视线在工作坊简陋的陈设上掠过——堆满稿纸的书桌、那个显眼的恒温柜、墙上贴着的蘑菇屯手绘地图、角落里孩子们用泥巴捏的歪歪扭扭的“鸭司令”雕像…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恒温柜里沉睡的鸡哥二世身上,在那顶散发着柔和绿光的安全帽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它怎么样?”林寒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许久未用的弦。
“在恢复,就是睡得多。”陈欢乐连忙回答,侧身让开门口,“您…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林寒迈步进屋。他的存在让这个原本就不大的空间瞬间显得逼仄起来。他走到恒温柜前,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里面沉睡的小鸭子。鸡哥二世似乎毫无所觉,安全帽的绿光平稳地呼吸着。
“《张奶奶的鸡》,”林寒突然开口,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鸡哥二世身上,“看了。首播录屏。”
陈欢乐心头一跳,有些紧张地等着下文。是批评他技巧糙?还是嫌他不够深刻?
“吴支书的算盘,”林寒的目光终于从恒温柜移开,落在了书桌那叠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稿纸上,他走过去,拿起最上面那张,“在写这个?”
“是…还在改,不太顺。”陈欢乐老实承认。
林寒没说话,低头快速扫了几眼稿纸上的内容。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似乎极轻微地蹙了一下,又迅速松开。他放下稿纸,没做任何评价,反而转身看向窗外院子里那几个又开始探头探脑的孩子,尤其是那个刚在泥地里滚过一圈、脸上还带着泥道道的鼻涕娃。
“根,”林寒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扎在粪坑里,开出的花是臭的,结出的果是苦的。但根茎,是实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欢乐,扫过苏晴和马小军,最后又落回窗外那个对着镜头做鬼脸的鼻涕娃身上。
“比那些养在恒温箱里、靠营养液和激素催出来的‘漂亮果子’,经嚼。”
说完这句,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就往外走。仿佛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看一眼鸡哥二世,看一眼陈欢乐的稿纸,看一眼蘑菇屯的泥巴和孩子,然后留下这几句没头没尾、却又重若千钧的话。
“林老师!”陈欢乐追到门口,“您…不多待会儿?喝口水?”
林寒己经拉开了越野车的车门。他停下动作,回头看了陈欢乐一眼。晨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
“路还长。”他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粪坑里的根,扎稳了,就别轻易挪窝。”
他拉开车门,高大的身影坐进驾驶座。引擎发动,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村庄清晨显得有些突兀。黑色越野车调了个头,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卷起一点微尘,很快消失在村口的晨雾里。
来也突兀,去也干脆。像一阵裹挟着寒意的风,吹皱了蘑菇屯平静的水面,留下几圈涟漪和一句沉甸甸的偈语,便消失无踪。
陈欢乐站在院门口,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久久没动。林寒最后那几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
“根扎在粪坑里…开出的花是臭的,结出的果是苦的…但根茎,是实的。”
“比那些…靠营养液和激素催出来的‘漂亮果子’,经嚼。”
“扎稳了,就别轻易挪窝。”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着泥土的布鞋,又回头看看工作坊里沉睡的鸡哥二世,书桌上涂改的稿纸,窗外孩子们纯真的笑脸…
一股沉甸甸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力量,从脚底板慢慢升腾起来。那点关于《吴支书的算盘》的纠结,似乎被林寒这阵寒风,吹散了迷雾。
他走回书桌前,拿起笔,将稿纸上那些刻意雕琢的、追求“高级笑点”的句子,狠狠划掉。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重新写,写吴支书在慈善晚宴上偷偷揉脚时,踩到了滚落的“灵芝玉露养生蛋”,蛋液糊了一鞋底,他心疼得脸都绿了,还得强装镇定…写他看着满桌山珍海味,胃里却惦记着家里那碗热腾腾的豆酱面…
笔下的吴支书,不再是符号化的喜剧形象,而是一个在现实夹缝中狼狈挣扎、却又带着泥土般韧性的真实的人。笑声里裹着的心酸,心酸里透出的坚韧,这才是林寒说的“粪坑里的根茎”,是“经嚼”的东西。
恒温柜里,鸡哥二世的安全帽绿光,在陈欢乐伏案疾书的背影上,投下一圈柔和的光晕。那光晕,仿佛也带上了一点林寒留下的、冷冽的锋芒。
蘑菇屯的早晨,炊烟依旧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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