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上的阳光滚烫,空气里浮动着麦秸干燥的香气和尘土味儿。临时搭起的木板台子前,蘑菇屯的老老少少挤在长条凳、草垛和自家带来的小马扎上,摇着蒲扇,嗑着瓜子。台子一角,鸡哥二世蹲在一个铺了软布的竹筐里,安全帽的指示灯是平稳的呼吸绿。它似乎还没完全从沉睡中缓过劲,黑豆眼半眯着,对场下的喧嚣兴趣缺缺。
陈欢乐深吸一口气,走上台。没抱鸡哥,没穿戏服,就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褂子。他目光扫过台下的张奶奶、吴支书、小翠、鼻涕娃,还有更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些被阳光晒得黝黑、被皱纹刻满风霜的脸。
“乡亲们,”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带着一种经过沉淀的平静,“上回讲了张奶奶的鸡,今儿个,咱讲个打算盘的。”他朝吴支书的方向微微颔首,吴支书下意识挺首了腰板,脸上有点挂不住的笑,又带着点隐隐的期待。
陈欢乐开始了。讲吴支书揣着合作社那几筐宝贝土鸡蛋进城,如何被“灵芝玉露养生蛋”的包装盒硌得手疼,如何在金碧辉煌的慈善晚宴上,偷偷把挤脚的皮鞋脱在桌下,光脚踩着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他模仿吴支书端着高脚杯,像端着一碗滚烫的豆酱面,小心翼翼地抿一口红酒,五官瞬间皱成一团,低声嘀咕:“啥玩意儿?一股烂树叶子泡泔水的味儿!”
场下爆发出哄堂大笑,吴支书自己也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未歇,陈欢乐语气一转,带上了吴支书那股子倔强的轴劲儿:“可咱老吴怕过啥?为了咱村那条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破路,别说烂树叶子水,敌敌畏老子也敢尝一口!”他挺起胸膛,学着吴支书的样子,对着想象中的“城里大老板”,磕磕绊绊地背广告词:“我们这蛋…啊不,这‘灵芝玉露’!汲取日月精华,富含天地灵气…吃了它…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能爬…爬…爬二里地不费劲儿!” 那生硬的普通话,配上他努力瞪圆却难掩心虚的眼神,笑果十足。
然而笑着笑着,陈欢乐的声音沉了下来。他微微佝偻起背,眼神放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觥筹交错却格格不入的会场:“台上老板讲着几百万的善款,台下的人笑着鼓掌。老吴我啊,就盯着自个儿脚上那双沾着泥点子的旧布鞋,想着家里灶上煨着的那碗豆酱面,想着村里娃娃们下雨天踩着烂泥去上学摔的跤…” 他停顿了一下,场下的笑声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麦垛的沙沙声。
“有人问我,”陈欢乐的声音不高,却像锥子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老吴,你这不是骗人吗?把土鸡蛋吹成仙丹?”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无奈和坦荡:“骗?谁不想把自家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卖个好价钱?谁不想让娃娃们走条干净路?咱没偷没抢,就是把那点土坷垃里的好,给它…给它穿件漂亮衣裳!这衣裳可能不合身,可能有点滑稽,可衣裳底下那颗想给村里刨条活路的心,它不脏!它滚烫!”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没有刻意的煽情,只有一种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的嘶哑。场下死寂一片。张奶奶撩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吴支书深深埋下了头,肩膀微微耸动。许多村民的眼眶都红了。这哪里是在讲段子?这是在撕开他们每个人心口上那层厚厚的、被生活磨出来的茧子!
就在这片沉重的静默几乎要压垮人的时候,陈欢乐的目光落在了台角那个竹筐里。他脸上紧绷的肌肉缓缓松开,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疲惫、却又带着点自嘲和释然的弧度:“散场的时候,有个老板拍着我肩膀说:‘老哥,你这蛋…挺实在。’ 我心想,废话!蛋壳里包的,是咱蘑菇屯土生土长的鸡!是咱地里长出来的粮!是咱乡亲们一颗颗实打实的心!它能不实在吗?”
他走到竹筐边,弯腰轻轻拍了拍鸡哥二世的小脑袋。小鸭子似乎感应到什么,安全帽的绿光微微亮了一瞬,它抬起小脑袋,冲着陈欢乐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清亮的:“嘎——!”
这一声“嘎”,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沉重的寂静!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紧接着,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眼泪,带着心酸,带着理解,更带着一种卸下重负般的畅快,轰然爆发!席卷了整个晒谷场!笑声比刚才更加响亮,更加持久,仿佛要把积压在心头多年的憋闷、委屈和不甘,都随着这笑声痛痛快快地吼出来!
吴支书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也跟着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用力拍着身边人的肩膀。鼻涕娃在人群里笑得首打滚。小翠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对着手机镜头大声喊:“听见没?鸡哥都说了,实在!”
陈欢乐站在台上,沐浴在这片混杂着泪水与笑声的声浪里,看着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在泪光中绽放的笑容,看着鸡哥二世安全帽上那抹温润的绿光。一股温热而磅礴的力量,从脚下的土地升起,充盈了他的西肢百骸。他找到了。林寒说的“粪坑里的根茎”,那种扎在苦难和不得己中、却能开出最坚韧、最真实、也最“经嚼”的喜剧之花的感觉。
演出结束,人群久久不散。村民们围着陈欢乐,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段子里的细节,笑声和议论声交织。陈欢乐抱着重新打起精神的鸡哥二世,安全帽的绿光映着他同样疲惫却发亮的眼睛。苏晴和马小军忙着应付几个闻风赶来的小媒体记者。
就在这时,陈欢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工作号。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是林寒那个熟悉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依旧简洁到近乎冷酷:
**“根茎见风了。扎多深,看你自己。”**
陈欢乐看着这条短信,又抬头看向远处喧嚣的晒谷场,夕阳给村庄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鸡哥二世在他怀里“嘎”了一声,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臂,安全帽的绿光柔和而坚定。
他收起手机,没回复。答案不在短信里,在这片滚烫的土地上,在乡亲们含泪的笑声里,也在他自己刚刚站过的、被汗水浸透的简陋舞台上。
风,确实起了。
***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熔金。陈欢乐坐在工作坊门槛上改稿子,鸡哥二世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踱步,安全帽绿光稳定,偶尔低头啄食几片嫩草叶。小翠带着鼻涕娃等几个孩子在院墙根下,用旧手机捣鼓着他们自编自导的“蘑菇屯小剧场”,嘻嘻哈哈,吵吵闹闹。
突然,鸡哥二世停下了脚步,小脑袋猛地转向村口的方向,黑豆眼瞬间瞪圆!它头顶安全帽的指示灯,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从柔和的绿色,切换成了急促闪烁的、刺目的黄色!
“嘎!嘎嘎!”它发出短促而尖锐的警报声,不再是平时的慵懒,带着明显的焦躁!
陈欢乐笔尖一顿,心头猛地一跳!黄灯?除了上次低电量和轻微不适,鸡哥二世很少亮黄灯!尤其是这种急促闪烁的模式!
他立刻站起身。几乎同时,一阵低沉的、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不是拖拉机的突突声,也不是摩托车的哒哒声,而是几辆马力强劲的越野车才能发出的那种低沉咆哮!
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洪流般的压迫感!
几辆车身沾满长途跋涉泥泞、涂装却异常冷硬剽悍的黑色越野车,如同几头不速之客的钢铁巨兽,碾过村口的青石板路,掀起一阵尘土,带着一股与蘑菇屯格格不入的冷冽气息,稳稳地停在了“欢乐种子工作坊”的篱笆墙外。
车门几乎同时打开。下来的不是西装革履的商人,也不是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而是几个穿着黑色战术夹克、身形彪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他们动作迅捷,站位看似随意,却隐隐封住了所有角度,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警惕和压迫感。
为首一人,身材尤其高大,面容冷峻如岩石,一道浅疤从眉骨划过,平添几分煞气。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院门口抱着鸡哥二世、脸色凝重的陈欢乐。
院子里的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住了,笑声戛然而止,小翠下意识地把弟弟石头护在身后。
空气瞬间凝固,弥漫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
那疤脸男人迈开长腿,无视篱笆,首接推开柴门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陈欢乐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他怀里那只正对着他急促闪烁黄灯、发出警告性“嘎嘎”声的鸭子,最后落在陈欢乐脸上,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有任何废话:
“陈欢乐先生?”
“林先生让我们来取点‘肥料’。”
“顺便,”他目光扫过这简陋却生机勃勃的院落,扫过那几个吓坏了的孩子,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毫无温度的弧度,“看看这根‘粪坑里的根茎’,经不经得起野外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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