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的阿姆斯特丹，空气中飘着郁金香和水汽混合的气息。
程岚苓站在王子运河畔的灰色建筑前，仰头望着三楼那扇巨大的拱形窗户。
玻璃反射着午后的阳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她紧了紧肩上的背包带——里面装着《故障都市》重新编排的乐谱，纸张边缘因为反复翻阅而微微起毛。
"确定是这里？"卢卡斯从身后走近，手里拿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防风外套，亚麻色卷发被运河边的风吹得乱糟糟的，鼻尖因为微凉的天气而有些发红。
程岚苓核对了一下地址："嗯，314室，钢琴调音师彼得·范德林的工作室。"
建筑内部比外表看起来更古老。
狭窄的楼梯随着脚步吱呀作响，墙面上挂着各个年代的钢琴制造工具——黄铜制的音叉、己经氧化发黑的调音锤、装在玻璃框里的古董琴弦。
三楼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弹的是一首德彪西的前奏曲，但中间不时插入奇怪的停顿。
他们推门进去，眼前的景象让程岚苓屏住呼吸——
宽敞的 loft 空间里，十几架钢琴以各种姿态陈列着：一台三角钢琴被拆去了外壳，的金色琴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架立式钢琴悬浮在天花板的绳索上，像被按了暂停键的坠落瞬间；角落里甚至有一台被改造成书架的钢琴，琴键成了摆放旧书的隔层。
"啊！伦敦来的客人！"
一个瘦高的男人从钢琴丛中钻出来，灰白的头发扎成马尾，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
他穿着沾满油漆斑点的工装裤，右手还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调音工具。
"彼得·范德林，"他伸出手，掌心有常年与琴弦打交道留下的茧，"听说你们需要一架能'故障'得很有美感的钢琴？"
接下来的两小时像一场奇妙的梦境。
彼得展示了他的"特别收藏"——那台悬浮的钢琴其实可以弹奏，只是声音会因为角度变化而产生奇特的回声；拆开的三角钢琴安装了电磁装置，能让特定琴弦持续振动；最令人惊讶的是角落里那台看似普通的立式钢琴，按下某个隐藏踏板后，音锤会随机跳过某些琴弦，制造出类似老式打字机卡键的效果。
"就是它了。"程岚苓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台立式钢琴的漆面，触感冰凉而光滑。
卢卡斯己经蹲在钢琴底部研究机械结构："这个触发机制太精巧了……"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略微发颤，手指小心地拨弄着那些复杂的杠杆和弹簧。
彼得大笑着拍了拍调音台："年轻人，艺术和机械从来不分家。"
他转向程岚苓，"听说你要在'声音边界'音乐节演出？那个场地的声学很特别——砖墙、拱顶，还有运河的水汽会影响木材的共振。"
他从工作台上抽出一张泛黄的图纸铺开，上面是音乐厅的剖面图，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十五年前我在那里做过钢琴维护，这些标记可能会帮到你。"
程岚苓凑近看那些褪色的字迹——"C区第三排座位能听到最纯净的高音""演出前一小时打开舞台左侧窗户，湿度62%时音色最佳"。
这种近乎偏执的细节记录让她想起自己那些记满声音片段的便签本。
离开时，彼得塞给她一小瓶琥珀色的液体："松脂和蜂蜡的混合物，涂在琴键侧面能减少摩擦声——你那个'打字机'段落需要这个。"
运河边的黄昏来得突然。
前一秒阳光还斜照在水面上，下一秒云层就压了下来，将运河染成铅灰色。
程岚苓和卢卡斯沿着河岸慢慢走着，路过一家又一家亮起灯的小店。
"比想象中顺利，"卢卡斯咬着刚买的枫糖华夫饼，糖浆沾在嘴角，"彼得答应明天就把钢琴运到音乐厅调试。"
程岚苓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着那瓶松脂蜡。
阿姆斯特丹的声音版图与伦敦如此不同——自行车的铃铛更清脆，运河船只的引擎声更低沉，就连鸽子的咕咕声都带着不一样的节奏。
转过一个弯，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露天钢琴群。
二十多架钢琴沿着运河排列，每台都被涂成鲜艳的颜色，琴身上写着"请弹奏我"。
几个路人正随意地弹着不成调的旋律，琴声混着笑声在暮色中飘荡。
"城市钢琴计划，"卢卡斯眼睛发亮，"阿姆斯特丹政府赞助的公共艺术项目。"
他们在一台漆成天蓝色的钢琴前停下。程岚苓试了几个和弦，音准出奇地好。
卢卡斯从背包里掏出便携录音机，小心地放在琴盖上。
"试试《故障都市》的荷兰变奏？"他眨眨眼。
程岚苓的手指在琴键上舒展开来。
这一次，她没有刻意制造那些"故障"，而是任由运河的风、路过自行车的铃声、远处教堂的钟声自然融入旋律。
卢卡斯轻轻打着拍子，录音机的红灯在暮色中像一颗小小的心脏跳动。
弹到一半时，一位白发老太太停下自行车，从篮子里拿出一支小提琴加入演奏。
她没有看乐谱，却完美地跟上了即兴的节奏。
几个孩子围过来，手指随着音乐节奏敲打着钢琴侧板，形成天然的打击乐部。
这就是彼得说的"运河的水汽会影响共振"吗？程岚苓模糊地想。
此刻的钢琴声比任何时候都更鲜活，更不可预测，也更真实。
回酒店的电车上，卢卡斯反复听着刚才的录音，不时在笔记本上记下什么。
程岚苓望着窗外流动的灯光，想起彼得工作室里那些被改造的钢琴，想起蓝色钢琴旁陌生老太太的小提琴声，想起《故障都市》即将在这个陌生城市获得的新生命。
手机震动起来。黎茵茵发来一张照片——她和普丽娅在公寓里挂起了荷兰国旗，桌上摆着可疑的橙色蛋糕，配文："阿姆斯特丹作战指挥部己就位！"
程岚苓把照片拿给卢卡斯看，两人笑作一团。
电车正好驶过一座桥，月光突然洒进车窗，照亮了录音机上那个小小的红灯，像在提醒他们：此刻的一切声音，都值得被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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