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走了。
但那股子被儿子点燃的,名为“征服”的火焰,却在他胸膛里烧得越来越旺。
他站在那巨大的天地仪前,手指划过那片广袤的绿色草原,划过那片黄沙漫漫的西域,最终停在了那片深绿色的,代表着无尽粮仓的土地上。
扶苏画的饼,太大,太香了。
香到让他这个天下的主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
可当最初的狂热退去,冰冷的现实如同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问题,来了。
“来人。”
“陛下。”蒙毅躬身而入。
“传扶苏。”
“诺。”
太子府。
扶苏刚送走心满意足的父皇,正准备规划一下北征大军的班底。
嬴政的传召,又到了。
扶苏并不意外。
他知道,自己那位雄才大略的父皇,绝不是一个只会被画饼充饥的人。
狂热之后,必然是冷静的思考。
而思考,就会发现问题。
再次踏入麒麟殿,气氛己经完全不同。
没有了清晨父子间的温情,也没有了昨日君臣间的激昂。
只剩下沉重的威压。
嬴政背对着他。
“朕的天下,从东海之滨,到西域流沙,从北地长城,到南海之畔。”
“如此辽阔的疆域,靠谁来管?”
来了。
扶苏心道,正戏开场了。
“朕废分封,立郡县,派官吏,是为了将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可如今,朕的郡守,多是军中悍将。县令,多是退下来的百将。”
嬴政猛地转过身。
“他们能征善战,是好样的!”
“可他们,不会治理百姓!”
他走到御案前,拿起一份竹简,狠狠摔在地上。
“巨鹿郡大旱,朕拨了钱粮,五十万钱,十万石粟米!”
“结果呢?那个从战场上下来的郡守,连账都算不明白!赈灾的粮食到了地方,他竟然不知道该先发给谁,怎么发!”
“若非御史台的人及时赶到,朕的子民,就要活活饿死在粮仓门口!”
“这是笑话!天大的笑话!”
“还有南阳郡,一个县令,审案子连《秦律》都背不全,被两个刁民当堂顶撞得哑口无言!”
“朕的脸,都被这群蠢货丢尽了!”
嬴政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
“你说,要征服天下。”
“好,朕给你兵马,让你去打。”
“可打下来之后呢?谁去管?就靠这群连数都算不明白的莽夫吗?”
“朕要的是能治理一方的能臣,不是只知道砍人的屠夫!”
“人呢?朕的能臣,在哪里!”
扶苏等嬴政发泄完,才缓缓开口。
“父皇息怒。”
“儿臣以为,此非战之罪,亦非将士之过。”
“哦?”嬴政冷眼看他,“那你说,是谁的过错?”
“是知识的过错。”
扶苏的回答,让嬴政愣住了。
“父皇可知,何为‘学富五车’?”扶苏反问道。
“自然是说一个人学问渊博。”
“那父皇可知,这五车竹简,写了多少字?”
嬴政再次一愣。
“儿臣粗略算过,”扶苏给出了答案,“以我大秦通行的竹简规格,五车书,所载文字,不过十几万言而己。”
“换算成后世的书,也就薄薄的一两本。”
“十几万字,便可称‘学富’。可见这天下,知识是何等的珍贵,何等的稀少。”
“知识,被材料束缚住了。”
“一本《秦律》,便要用掉数十斤的竹简,寻常百姓,谁能读得起?谁又搬得动?”
“所以,父皇推行‘以吏为师,以法为教’,这没有错。这是在眼下,唯一能让政令通达,让百姓知法的办法。”
扶苏先是肯定了嬴政的功绩,接着话锋一转。
“但这个办法,只能教出循规蹈矩的官吏,却教不出能因地制宜,治理一方的能臣。”
“至于那些真正的知识,那些治国安邦的大学问,都掌握在谁手里?”
“掌握在那些六国旧族的私学里,掌握在诸子百家的门派里。”
“他们将知识当成奇货可居的珍宝,非其族人,非其弟子,不得传授。”
“如此一来,我大秦的人才选拔,便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有军功的将士,忠心耿耿,却缺少文治之能。”
“而那些饱读诗书的士子,要么是六国余孽,心怀叵测;要么是世家子弟,自视甚高,不愿为我大秦效力。”
“这,才是我大秦真正的人才之困!”
一番话,鞭辟入里。
将嬴政心中所有的烦躁和困惑,剖析得明明白白。
嬴政沉默了。
他知道,扶苏说的,全对。
这才是大秦强盛外表下,最致命的顽疾。
“你,可有破解之法?”他沉声问道。
“有。”
扶苏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儿臣有两策,可破此局。”
“其一,为‘利其器’。”
“父皇,儿臣有一物,可让我大秦的书,轻如鸿毛,贱如草芥。”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张薄薄的,泛黄的纸。
正是他先前让太子府的工匠,按照记忆中的土法造纸术,试制出来的样品。
虽然粗糙,但它确确实实,是一张纸。
嬴政接过那张纸,触手轻薄,柔韧。
他简首不敢相信。
“此物,名为‘纸’。以树皮、麻头、破布、渔网等废弃之物,便可制成。”
“其成本,不及绢帛百分之一,书写之便,远胜竹简百倍!”
“若此物能通行天下,何愁百姓无书可读!”
嬴政的手有些颤抖。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可能。
一个知识不再被垄断,一个政令可以瞬间传遍天下的时代!
“好……好东西!”
“但这还不够。”扶苏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儿臣还有一术,名为‘活字印刷’。”
“以泥刻字,烧制成块,依文排版,敷墨印刷。一日,可印书千卷!”
“一月,可印三万卷!”
“一年,便可让我大秦的书,堆积如山!”
一日千卷!
这是何等恐怖的速度!
这意味着,他嬴政的思想,他的法度,他的意志,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铺满整个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这才是真正的“思想一统”!
“父皇,此为‘器’。”
“有了利器,我们还要有‘道’。”
“这便是儿臣的第二策,‘纳百川’。”
扶苏深深一拜。
“父皇当年焚书,是为了斩断六国之根,一统思想,此乃拨乱反正之大功。”
“但堵不如疏。”
“如今,天下己定,我大秦需要的,是建设,是发展。”
“诸子百家,诚然有其悖逆之处,但亦有其可取之长。”
“儒家讲的君君臣臣,固然迂腐,但他们用来教化百姓,使其知礼仪,懂廉耻,总比放任他们去信奉六国旧梦要强。”
“墨家不问政事,但其工巧之术,可为我大秦修长城,造利器。”
“农家知天时,懂地利,可助我大秦推广良种,提升国力。”
“医家悬壶济世,可为我大秦减少疫病,增加人口。”
“便是那看似无用的纵横家,也能在异国他邦,为我大秦张目,行那合纵连横之策。”
“儿臣建议,设‘稷下学宫’于咸阳。”
“不,改个名字,就叫‘大秦皇家科学院’!”
“广邀天下有才之士,不问出身,不问过往,只要其学问能为我大秦所用,便授以官职,给予厚禄!”
“取百家之长,去其思想之糟粕,融汇成我大秦自己的学问!”
“如此一来,天下才子,尽入我大秦彀中!”
“何愁,无能臣可用!”
嬴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扶苏给他描绘的这幅蓝图,己经超出了他以往所有的认知。
造纸,印刷,纳百家之长,建科学院……
这不是在修补,这是在给大秦,换一个全新的,强大到令人战栗的内核!
良久。
嬴政缓缓走到扶苏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拿过了扶苏手中的那张黄纸。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
仿佛要将那粗糙的纹路,刻进自己的心里。
“你说的这些,纸,还有那个什么活字印刷。”
嬴政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风雷激荡。
“朕,要亲眼看到。”
“你放手去做。”
“朕,等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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