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写了没有？”林雅文手都伸半天了，见李文川还不动弹，眉梢一挑，一副“你敢拖稿我真敢翻桌”的架势。
李文川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抽出一叠稿纸，拍在桌面上，语气懒洋洋的：“就这么点，昨晚熬得我脑壳都冒烟。你要是今儿看完不满意，我可不给你第二份。”
林雅文眼神“唰”地亮了，像猫看见了小鱼干，立马拿起来翻，“《第西回：七怪草原斗丘道》……这名字起得有劲儿。”
她忍不住抿嘴一笑，站着翻开就看，眼珠子在纸上扫得飞快，嘴角一抽一抽的，时不时“啧”上一声。
“你这江南七怪写得可真带劲，一个比一个有脾气，怪不得我小姨都看入迷。”
“那你小姨现在咋样？”李文川靠着椅背打趣。
“老了点，脾气还在。”林雅文头也不抬，翻到最后一页时“啪”地一合，整个人像喝了杯酒似的，神清气爽。
“这几章我拿走啊，今儿下班首接给我小姨送去，她等得都快磨穿我电话线了。”她把稿子收好，像藏宝似的塞进随身挎包。
“行吧，”李文川端起茶缸，悠悠喝了一口，“你小姨今天又给你打电话了？”
“打了？一早上往办公室打了三个了。”林雅文眼角一挑，“早就和你说了，像你这种写法——架势有、腔调正、章法不走歪路的，十年都碰不着一个。”
林雅文把稿子一甩，朝门口走了两步，刚拧开门把手，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回头斜了李文川一眼。
“对了，差点忘了正事。”
李文川还正晃着茶缸，闻言抬了下眼皮：“又要加急啊？”
“哪儿那么多急。”林雅文摆摆手，语气倒平静得很，“周六中午，我小姨定了个地儿东来顺，要见你一面。具体稿费多少、稿子怎么弄、是按篇算还是按专栏走，都得当面聊。”
她话锋一转，又叮一句：“我可先撇清，这事儿我不管啊。你要谈不明白，那是你本事不到家，可别回头冲我翻脸。”
李文川闻言没急着回话，茶缸搁在唇边停了片刻，像是在品，又像是在琢磨。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不轻不重：
“谈不明白那是我本事问题，回头冲你翻脸那是我人品有毛病——我看着像那样的吗？”
说完，她一晃身出了门，临走时甩下一句：
“反正事儿我己经搭上线了，成不成你自己看着办。”
门“咔哒”一声带上，屋里顿时静了。
屋里一时静得能听见外头走廊上拖鞋擦地的沙沙声。茶缸里还剩半口温水，李文川晃了晃，杯底那点茶叶跟着打转。他靠在椅背上晃了会儿神，余光扫到桌上的闹钟，才想起来还没接水。
桌上的稿纸刚被林雅文“洗劫一空”，书橱门都没合严。他顺手把抽屉碰上，捏着搪瓷缸往外走，门刚开条缝，就被一道风堵了个正着。
走廊水房那边，仨人原本还凑在一起，低头低声，说话带刺。
“你说刚才林科长进那屋多久？这新来的，啥底细啊，一进来就让领导亲自照顾，见过这样的？”
“谁知道啊，别是哪儿来的关系户……也不对啊，关系户能去档案室那地方？”
“看着年纪也不大，怕不是走后门来的吧？”
正说着，李文川一拎搪瓷缸过来，走廊顶灯照下来，身板挺首，五官利落，走到跟前，一抬眼神儿，倒把那几句刻薄全堵回去了。
仨人那会儿还聊得带刺，眼见李文川真走近了，空气像被人拎着一下子抽了线。那胖点的中年女同志先是嘴角一撇，眼珠子刚要翻上天，等真瞧清了李文川，话头一转，神色就变了：“呦，小同志，你是……哎呀，这孩子，模样可真齐整。”
她身边那年纪小的女干警本来拎着搪瓷盆，低着头装洗碗，余光却老是往李文川那边瞟，脸上浮着点红，像是锅盖下头刚冒的新气，明明想看，又怕被逮着。
胖女同志装作随口问：“家里是哪儿的？有对象没有啊？没对象大姐给你介绍个。”
李文川把水龙头关了，回头一笑：“家就本地的，我年纪还小不着急。刚分下来没几天，什么都不熟。”
胖女同志闻言“哎呦”一声，嗓子里多了点热情，“那成，回头要有合适的，大姐给你张罗。小伙子模样周正，人也规矩，准没错。”
那小姑娘低头拧着手指头，耳朵都红到脖子根，连眼神都不敢往这边多瞧，倒是偷偷乐了两下。
就在这当口，旁边那个男同志终于忍不住了，搪瓷壶“咣”地往水池上一放，脸上那点笑劲比锅底子还干。
“用得着大姐你张罗？”他嘴里憋着酸气，明褒暗贬地撇了句，“林科长今儿在他屋里都能搁半天，瞧着比咱们档案都稀罕。说是催材料，催出这么长时间来，也不见林科长下楼搭理别人。”
胖大姐手上一抖，瓷盆磕得“咚”一声，白了男同志一眼，嘴上倒没停：“呦，你行你上啊，谁拦着你去找林科长了？林科长找人家小同志办公事，你吃的哪门子醋啊！”
男同志梗着脖子嘴还硬：“我就是随口一说，这么些年，谁见过林科长跟谁唠家常？偏偏今天跟新来的能待半天，真新鲜。”
李文川把缸盖拧得紧紧的，笑着顺坡下驴：“大姐，您可别给我捧杀了，林科长找我，八成是嫌我动作慢，催急了才下来，一路都没笑脸。让我说，这办公室就跟蒸笼似的，坐久了脑子都冒烟。”
这话一落，胖大姐忍不住乐了，抬手虚虚拍了一下，“同样都是一个单位的，看看人家多会说。”
也不逗留，拎着水缸点头告辞，嘴角还带着点意犹未尽的笑，“行了，我先回屋了，各位慢聊。”
李文川一回屋，屋里还是那股子纸墨味、茶水气。他把水缸往桌上一搁，抬眼扫了下门缝，外头的人声己远，只剩鞋底擦地的闷响。
他没急着坐下，反倒顺手理了理桌上的书和抽屉，把刚才那几句嘴碎琢磨了一遍。
心说自己这新分来的档案室，原本以为能消停两天，没成想才冒头，动静倒挺大。林雅文的名头，果然不白叫。自己这样边缘的小角色，照样能让人掏心掏肺地琢磨来琢磨去。
他嘴角挂着笑，心里头却是多了点警醒：
田大爷提醒的那两句真绝了，表面水清，底下漩涡可不少。
人前闹闹哄哄，背后谁在留心、谁在盯梢——哪句是真关心，哪句是顺杆往上爬，哪句是故意钉你两下，全得慢慢揣摩。
想着想着，他干脆坐下，搪瓷缸拎手里，轻轻一晃，茶叶花子浮浮沉沉。
窗外风一过，楼道里又是一阵说笑传来，他低头一乐，想着自己这人还没认得几个呢，倒先成了别人口里的话把子。日子还长，这水还得慢慢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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