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盯着李文川的那道目光，终于开了口。
“李同志。”声音不高，像一把小提琴在阴影里轻轻拉了个头。
李文川抬起头，果然是她——那位一坐下，全院都噤了声的王主任。
其实她盯他不止一回了，从他刚坐下开始，眼神就时不时往他这儿飘，既不像警惕，也不像欣赏，更不是什么审美的注视……说不清，是那种翻旧档案找对照照片的意味。
李文川心里己经默默翻了好几页“熟人名册”，愣是没翻出这位王主任。
心里早就翻了个底朝天，确定自己真没跟她照过面，连那天打饭大姐的脸都过了一次。
可人家就是盯得有理儿有节，好像你站哪儿都是重点对象。
他想着，嘴上却答得利落：“在。”
王主任没急着问话，先低头翻了翻手里的本子，像是看备注，又像给自己几秒思考的缓冲。
“你是哪儿人？”
声音简短、平平，一股官场惯用的“平语问责风”。
“北平。”
王主任点了点头，没多表情
歪头冲旁边的小干事一点：“记着。”
“今年多大？”
“二十。”
王主任眼神轻飘飘地顿了一下，嘴上没出声，眼角却不自觉动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一句关键的台词，但还在心里合计着上下文。
她没吭声，只是抬了抬下巴：“接着记。”
问到这，语气依旧是例行公事的那一挂，但底下那点气儿明显松了几分。
“分配来的？”
“是的。”
“哪儿回来的？”
“苏联。”
王主任微微点头，又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三天前刚下的火车。”
这句一出口，她动作顿了顿。
不是那种明显的惊讶，而是写在下意识里的静止——就像人在听人说话时忽然认出了一点熟悉的语气，又不敢立刻确认。
她没再重复，也没追问学校，而是轻轻一偏头，对干事道：“这个也记。”
王主任的神情明显变了。
不是变得柔软，而是那种机关干部极少见的——怔了一小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唇，像是某根弦在心里慢慢绷住了。
接着她换了个坐姿，不再前倾，正式“面对人”。
王主任眼底闪过一点看不出的神色，但很快收住，只点了点头：“回来分配去哪儿了？”
李文川嘴角带着礼貌得体的笑：“今天上午刚去单位报到，手续还在走。领导安排说先在街道登记，具体岗位等人事通知。”
这时王主任把本子合上了，像是顺手压下了公事口吻，也顺手松开了那点原本高悬的架子。
她换了个姿势，轻轻理了理领口的丝巾，语气也随之柔了：
“我们街道这儿啊，一向办事讲规矩，新住户登记、邻里交代、情况摸底，咱一步不落。上头有要求，下面有反应，都得记清楚。”
话说到这，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身边那干事，语气不重，神情却清清楚楚地压了点：
“可咱工作不能光讲流程，还得讲点‘人气儿’。你说这么大的事儿，一声不吭地就进了人，哪怕我在外头开会，你们谁也该递个话儿来吧？”
干事“哎呀”一声小声应着，满脸尴尬地搓了搓手：“主任，那天真是临时调的安排，我想着等您开完会回来就说，结果……结果一耽搁……”
“嗯。”王主任轻飘飘一声，不再追问，却顺手把那登记簿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回头重新梳一遍，把这两天补录的，全拿出来我看看。”
干事忙点头：“我这就整理。”
说完这些“该说的”，她才又抬起头，看向李文川。
和刚才那段场面话不同，这一次，她眼底透出几分真情实意，话锋也转柔了。
“你这是头一回住咱街道的大院吧？”
李文川一怔，随即轻笑着答：“是头一回。”
“你呀，年纪轻轻的，又是外头刚回来的。西合院这地界儿，人多嘴也杂，哪天真听见什么不中听的，别放在心上。要是住得不太顺、吃得不太惯，有困难咱们街道这边能帮衬的了。”
“你那屋是东头吧？”
“嗯。”
“那屋子朝阳，屋里干净，是咱街道腾出来专门安置的。之前那位老丁，也是个利落人，走的时候屋里还收拾得齐齐整整。”
她声音很平，可话里的意味，却像绵里藏针：“本来街道这边也考虑过其他安排，后来还是觉得这屋子合适——住得踏实了，人才安心。”
她说着，淡淡扫了干事一眼，顺口问了句：“对了，这屋，是不是有过别的安排？”
干事一听，心里顿了一下，立刻陪笑着回：“那倒也不是……只是有个别同志问过，后来街道定了就没动过。”
“嗯。”王主任轻轻应了一声，也没追问，低头合上登记册，指尖在封皮上拍了两下。
“咱这院子，是模范大院，不是谁想住就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地方。组织上怎么分、怎么定，咱们街道就得怎么办，规矩是不能乱的。”
她声音虽不高，却字字有分量。
“以后不管谁来谁走，院里都要讲一条：团结、和气，别让些不合时宜的议论坏了风气。”
王主任那句“不是谁想住就住”的话一落地，下面坐着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边聊边把目光放到两伙人身上。
一是台子上的刘海中和阎埠贵。
刘海中本来坐得跟根标杆似的，这会儿却像突然坐到了一根钉子上，后背一抖，脑袋一歪，差点没撞上身边阎埠贵。
嘴角还维持着那副“我心坦荡”的弧度，可眼神却偷偷朝李文川这边扫了一眼——扫得飞快，像老鼠探头，怕被逮现行。
阎埠贵手指却下意识地摸起了衣角，像是找块布擦自行车。
二则是台下的贾张氏。
而贾张氏呢，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劲儿，腰一歪，跟墙头葫芦似的就靠那儿。
王主任眼神一飘，她倒好，非但没避开，反倒呲了下牙，小声咕哝：“我家东旭结婚要房子还犯法啦？就瞅一眼，咋啦？”
李文川把这几幅脸看了个正着，心里不禁发笑：
这帮人，真是热闹。
本来他还以为这王主任是个不好糊弄的，谁成想，一顿身份盘问后，竟然话锋一转，开始拉起家常来，问他住得惯不惯、饭吃得可还顺口——就差没问早上窝窝头蘸的是哪家的咸菜了。
他还没来得及琢磨这变化是喜是忧，就听王主任把目光收回，指尖轻叩桌面一声——
“好了，下面我们继续。”
声音一落，整个大院像被人轻轻敲了下鼓面，空气都跟着绷紧了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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