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务科的办公室不大,一进门扑面就是股潮乎乎的纸味儿,墙角堆着几袋还没拆封的档案包,椅子腿大多歪着,仿佛跟人一样。气氛却冷得像个没开炉子的澡堂子。
李文川站在门口,看了几眼。
靠墙那头坐着个不吭声的中年人,脸黑不黑、黄不黄,眉头皱得像常年被人抢座的车站老乘客,一句话不说,眼神盯着桌子。
另一侧,一张桌后边坐着个西十出头的汉子,头发锃亮,领口敞着两粒扣,露出条皱巴巴的白汗衫领子,脸上笑得客气又不走心。身子靠在椅背上晃了两下,手里扒拉着一份材料,余光却老往李文川身上飘,像是随时准备接话。
靠窗的两张小桌上坐着仨年轻人,写字的写字,装忙的装忙,唯独没人抬头。要不是笔头偶尔晃动,李文川都以为他们集体打坐呢。
他站在门口等了两秒,见没人搭理,便自己轻咳一声,往前一步。
“各位同志好,我是新来的李文川,今天第一天报到。”
没人回话。
屋里仍然没人吱声,只有靠墙那位“老神在在”的中年人头都不抬,像个雕像。
那西十多的轻轻“哎”了一声,语气像扔过去的拖鞋:“哦,是新来的啊,介绍信放桌上吧。钟科长一会儿就回来。”
李文川“谢谢”一声,礼貌把信放下,然后自己找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打开搪瓷缸子抿了口水,整个人看上去不慌不忙、有礼有节。
但他心里早就飞快转了三圈:
“这开场倒也老派:没人介绍我、没人请我坐、没人告诉我谁是谁——用沉默试你水深,谁先慌谁先低。”
接着扫了一眼那位中年人:
“这位,十有八九不是普通科员——光看这架势,还有别人看他的眼神,地位不低、鞋抹得比脸还亮。”
再看那头发锃亮的汉子:
“这人笑得太熟了,明显不是个省油灯,估计是‘专管欢迎’的那种,主子不在他不动嘴,主子一开口他立马鼓掌。”
屋里寂静了小半晌。
那边靠墙的沉默中年人,始终没抬头,像是空气的一部分。那汉子继续假模假样地翻着卷宗,翻得李文川耳朵发痒,偏他一句多余话都不再说。
空气正发闷,门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带着点皮鞋蹬地的硬气。
“啪嗒——啪嗒——啪嗒。”
门被推开了,一道不急不慢的身影走了进来。
不是警服,是便服。上身穿着一件看不出新旧的中山装,袖口略微发白,下身是笔挺的呢裤,一双旧皮鞋擦得锃亮。左手夹着个公文包,右手提着个搪瓷茶缸,茶盖一晃一晃,像是不小心都能砸人脑袋。
他五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身板却挺得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角的纹路像刀刻的。
他刚一进门,屋里立刻齐刷刷站起西个人,异口同声:
“钟科长好!”
唯有靠墙那头的中年人只是点了点头,没吭声,连站都站得迟缓,眼神里没多少波澜,像是例行公事。
钟福来像没看见,提着茶缸子进了屋,脚步不停地绕过众人,走到办公桌后一屁股坐下,把搪瓷缸“哐”地往桌上一搁,刚好压住那份李文川的介绍信。
他这才抬眼,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李文川身上:“你是李文川同志?”
李文川赶紧起身,面带微笑:
“是,我是分配的,刚报到,请钟科长多指教。”
钟福来翻着介绍信,嘴里慢悠悠念叨着:“李文川……工科出身……留苏?啧,现在能去那里的可不多。”
他合上信纸,眼睛抬起来,语气却忽然亲切了几分:“小李啊,说句掏心窝子的,咱们公安口不看出身看做事。你这学历、这经历,搁哪儿都是块宝——可也得落地,知道吧?”
话里听着是夸,其实每个字都跟刀刃似的,明褒暗探。
李文川低头一笑,谦虚作态: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回来了就得从头学,能进公安局,是组织对我信任,我肯定踏实干活。”
钟福来端起茶缸喝了口茶,轻轻敲了敲茶缸盖:“不是我吓唬你,咱们这总务科,事儿杂、头绪多,盯得紧、动不得。你前头刚分来那位,也是不凡人家出来的,刚分来时我也高看一眼。”
钟科长顿了顿,笑意似有若无地收了起来:“可惜啊,脑子快,心气也高,觉得自己能做主,结果搞得不欢而散。真要论起来,他那背景……啧。”
屋里气压不知什么时候低了两分。
他忽然收起懒散姿态,把那介绍信折得整整齐齐:“不过人嘛,不怕起点高,就怕看不清落点在哪儿。”
接着他像是随口一问,又像是抛砖引玉:“小李啊,你怎么看?”
李文川笑容恰到好处,语气里透着年轻人该有的谦逊与“知趣”:
“钟科长说得在理。我在外头学的是书本,真到了公安系统,就得学规矩、学实事——我这人没别的,就听安排。”
钟福来看着李文川态度上没问题,眼角的褶子明显松了些,像老墙角那抹多年没动静的蛛网,终于被晨风吹散了点尘。
他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开口道:
“行,小李你态度不错,这年头能服管的年轻人不多了。”
说完,他手一伸,从桌上夹起一摞资料,随手拍在案头:“正好,这一堆人事档案还没清理,都是咱局里这些年借调、调回、退休、病退、归档的,纸面上一团糊涂账。”
“咱们档案室归组织人事管大头,但钥匙、日常管理这些事,还得咱们总务科盯着。”
“我打算趁这阵子,建个内部档案梳理小组,先理出个头绪来。你文化高,脑子快,这活儿我就交给你了。”
李文川接过档案,扫了一眼,发现上头不少是十几年前的材料,纸张泛黄,他脑子里立刻转了几个弯。
“这不是普通的扫灰活儿啊……要是有人想掩盖啥,这堆材料八成是个坟地;要是有人要查旧账,这地方就是藏宝图。”
他抬头,脸上继续一副学生见导师的乖巧模样:“谢谢科长信任,我一定好好做。”
钟福来点点头,又咂了口嘴:“那儿空出间小屋子,档案就搬那儿去,别在这儿挤着了……哦对了,钥匙你让老孟给你拿。”
靠墙坐的吴副科长嘴角动了动,还是没说话,连眼神都懒得抬一下。
而那姓孟的汉子却立马起身,笑着应声:“哎,我一会儿带小李过去看看。”
钟福来挥挥手,像发完话的地主一样,身子往后一仰,又开始翻报纸:“都散了,别堵着屋里喘不过气儿。”
几人各自回位,李文川捧着那摞“档案”,刚一出屋,脸上的笑意便像断电似的啪地一声收了干净,只留下那双眼睛亮得像电灯泡,脑子飞快转起来:
档案资料室?还真不是随便塞人就能去的地方……钟老狗,你是真没把我当回事儿啊,打算让我死在纸堆里?啧,您怕是不知道我最拿手的,就是从纸堆里翻旧账——往死里翻。”
“调令、物资、后勤、人事走向,哪一样不透着点味儿?钟福来你干了多少年,换过多少人,打压过谁,帮过谁……怕不是都躺在这纸堆里头。”
他一边走,脚步一边稳稳当当,脑子却像打算盘似的:
“那个副科长,满脸写着‘心如死灰’,估摸着是被架空好些年了;至于带路的这个狗腿子,嘴勤腿快,看着热情,其实十有八九两边通气;
钟福来——呵,那还真是个狠茬子,一进门整个办公室像沾水的毛巾,全都绷住了。”
档案室的门口正对着走廊尽头,门板翘角,锁孔磨得发亮,像一只睁眼闭眼的老猫。
李文川扫了一眼,心里轻哼一声:
“你给我的是一堆老材料,那我翻起来也就不算越权了吧?”
他没露半点神色,只是嘴角翘了翘,像是对新工作满意极了。
可那弯弯的笑,在心里转了个圈,变了味:
“就先从你钟福来的开始,翻翻看,你这一言堂,是怎么搭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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