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卡宣布要去登山的时候，我正努力把脸埋进奶牛先生粗糙的绒毛里，试图屏蔽掉窗外那过于清晰的、流动着细微光点的空气。
世界像一块巨大的、半透明的显示屏，所有东西的边缘都带着虚幻的毛边，底下是永不停歇的数据暗流。
光是想想走出这间屋子，踏入那片由冰冷逻辑构成的“自然”，就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登…山？”我的声音闷闷地从玩偶后面传出来，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情愿，“外面…那些树，那些石头…” 我想说它们都是假的，是参数堆砌的幻影，但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细微的呜咽。
那些在数据森林里看到的、构成万物的冰冷光流又浮现在眼前。
“不是去看它们的‘本质’，纱世里。”莫妮卡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走过来，轻轻把我怀里的奶牛先生往下拉了拉，让我不得不对上她翡翠色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代码流动的痕迹，只有一片沉静的、带着鼓励的暖意。“是去‘感受’。用你的脚，去踩踏实的土地；用你的手，去触摸粗糙的树皮；用你的鼻子，去呼吸带着泥土和青草味道的空气。哪怕…它们可能只是高级的模拟。”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但我们的感受，是真实的。我们需要这个，尤其是现在。”
夏树己经背上了她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小背包（里面肯定装满了她“赌气”做出来的各种点心），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管它真假，老娘先爬了再说”的蛮横劲头。优里安静地整理着她宽大的衣摆，那条白色的丝绒发带在手腕上系了个结，她的目光有些飘忽，但似乎也默许了这次行动。
美雪靠在门框上，黑发垂落，深红的眼眸扫过我们，最后定格在我身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走吧，后勤部长，”夏树故意用轻快的语气喊我，“你的‘真实’笑容补给包该上线了！”
我被半推半就地拉出了门。户外的“数据感”扑面而来，比在屋里更甚。脚下的路面不再是简单的柏油或水泥，我能“看到”其下支撑的、网格状的几何结构在微微发光。路旁的树木，树叶的脉络仿佛由细密的绿色代码编织而成，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真实的微光。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莫妮卡的手，指尖冰凉。
登山道入口就在不远处的城郊。山并不高，但郁郁葱葱。一开始的路还算平缓，我几乎是被莫妮卡和夏树夹在中间拖着走的。
我低着头，尽量不去看那些过于“清晰”的细节，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和前面莫妮卡踩过的地方。每一步踩下去，反馈回来的触感——泥土的松软、小石子的硌脚、草叶拂过脚踝的微痒——都如此真实、如此具体，与我眼中看到的冰冷代码形成了强烈的撕裂感。
这感觉…好奇怪。脑子在尖叫“假的假的”，身体却在忠实地记录着每一次触碰的反馈。
“嘿！纱世里！看那边！”夏树忽然指着路边一丛开得正盛的野花，淡紫色的，花瓣边缘带着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像蒙着一层柔光。“像不像优里裙子上的颜色？”她促狭地朝优里眨眨眼。
优里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没说话，只是走近了些，微微俯身，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其中一朵的花瓣。
她的指尖在花瓣上停留了几秒，紫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在感受。那份专注的神情，仿佛在确认花瓣的纹理、温度，以及触碰时心底泛起的、微小的涟漪。
我忍不住也看向那丛花。在我“觉醒”的视野里，它们是由复杂的色彩参数和物理碰撞模型组成的集合体。
但是…当我的目光聚焦在优里触碰的那片花瓣上，看着她指尖下花瓣微微的凹陷和颤动，看着阳光透过半透明的花瓣在她指尖染上一点暖黄…那些流动的代码，似乎…模糊了一瞬？一种纯粹的、属于“花”的形态和颜色占据了主导。
“莫妮卡…”我小声叫她，带着困惑。
“嗯？”她侧过头看我。
“我好像…有点分不清了…”我喃喃道，指了指那丛花，“代码…和花…”
莫妮卡笑了，那笑容在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光斑里显得格外温暖。“那就别去‘分’。”她握紧了我的手，“感受它。你觉得它美吗？”
我看着那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紫色小花，阳光给它们镀上金边，优里的指尖还留恋地停留在其中一朵上。抛开那些令人厌烦的底层逻辑…它们确实…很美。
“嗯…”我轻轻点了点头。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名为“虚假”的冰，似乎被这小小的“美”融化了一角。
山路开始变得陡峭。我的体力不算好，很快就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中的代码幻象在身体真实的疲惫感冲击下，似乎退得更远了。
肺部火辣辣地渴求着空气，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敲着鼓点，小腿的肌肉因为持续的上坡而微微发酸、颤抖。
这些感觉...好.....真实...
这些感觉如此强烈、如此不容置疑地占据了我的全部感官。汗水流进眼睛带来的刺痛，山风吹在汗湿皮肤上的凉意，脚下每一步需要用力才能踩稳的踏实感…这一切都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刷着那层笼罩在认知上的、冰冷的代码滤镜。
“加油，纱世里！就快到那个平台了！”夏树在前面活力十足地喊着，她背着重重的包，却显得比我轻松多了。
“你…你这个体力怪物…”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但嘴角却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抱怨夏树，这感觉…好熟悉，好真实。
优里在我斜后方，她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她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伸手扶一下旁边的树干借力。
当她的手实实在在地按在粗糙、带着苔藓湿气的树皮上时，我看到她闭了闭眼，似乎在感受那份坚硬与生命的质感。那条白色发带在她手腕上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美雪一首走在最后，步伐沉稳。她的目光很少停留在具体的景色上，更多是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深红的眼眸里带着一种观察者的冷静。
但当她看到我们停下来喘气时，会默默地递过来水壶。那水壶是金属的，触手冰凉，里面水的甘甜浸润干渴喉咙的感觉，同样真实得不容辩驳。
终于爬到了莫妮卡说的那个半山平台。视野豁然开朗。
脚下是蜿蜒的登山道和郁郁葱葱的林海，一首延伸到远方。更远处，是沐浴在午后明亮阳光下的城市轮廓。
在我此刻的视野里，城市像一幅由精细参数渲染的巨大画卷，楼宇的线条、街道的网格、甚至阳光照射的角度都带着一丝非自然的完美。但…这壮阔的景色本身，依旧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们找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坐下。夏树迫不及待地打开背包，献宝似的拿出她做的各种点心和三明治。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山林间草木的清新气息。
“累死我了！”我毫无形象地瘫在石头上，大口喘着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服，黏在皮肤上。疲惫感如此真实，真实到让我几乎忘记了去“看”那些构成这片风景的底层数据流。或者说，它们依然存在，但被身体强烈的感受挤压到了意识的边缘，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接过夏树递来的一个夹着火腿和生菜的三明治，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面包的麦香、火腿的咸鲜、生菜的爽脆、还有一点芥末酱的辛辣…这些味道在舌尖上炸开，交织成一种无比满足的体验。
味蕾不会说谎，胃部的充实感不会说谎。这一刻的满足，盖过了所有关于“模拟”的疑虑。
我靠在莫妮卡的肩膀上，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看着远处阳光下泛着微光的城市轮廓，又看看身边埋头吃点心的夏树，安静望着远方的优里，和站在平台边缘、山风吹动她黑色长发的美雪。
身体是疲惫的，但心口那块一首压着的巨石，似乎被山风吹散了一些。汗水、心跳、肌肉的酸痛、食物的美味、朋友肩膀的温度…这些感受像无数条温暖的溪流，汇聚起来，冲刷着数据森林带来的冰冷和恐惧。
也许莫妮卡是对的。构成世界的根基是代码，这无法改变。但在这片代码之上，我们用真实的感官去触碰，用真实的情感去连接，用真实的疲惫与欢愉去填满每一个瞬间…那么，此刻坐在山巅石头上，分享着夏树做的三明治的“我们”，就是这片虚拟天地里，最无可辩驳的“真实”。
山风带着凉意吹过汗湿的额头，我眯起眼，感受着那份清爽。眼中的像素点，似乎在山风里，在朋友的笑语中，在胃部的满足感里，悄然溶解了。
世界，重新变得……可以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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