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微风似乎真的吹散了一些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
纱世里瘫在石头上啃三明治时，眼中那种近乎贪婪地感受食物滋味的专注，夏树看着我们吃点心时眉宇间那点赌气又满足的亮光，优里安静望着远方时手腕上那条白丝绒发带在风中轻颤的弧度，还有美雪站在崖边、黑发被山风扬起时那沉静如渊的侧影……
这一切，都让我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
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良药，冲刷着过度思考带来的虚无。
回程的路上，阳光变得炽烈。汗水黏在皮肤上，山风带来的清凉早己消散。纱世里又开始有些恹恹的，眼神偶尔会失焦，显然那无处不在的“数据视野”又在侵扰她。
夏树不断嚷嚷着热，优里则安静地用宽大的袖子扇着风，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去游泳吧。” 我停下脚步，看着前方不远处反射着刺目阳光的一片水域。
那是一个半山腰的小水库，水质清澈，岸边有细软的沙滩和几棵供人遮荫的老树。在学园祭脚本结束、NPC不再生成后，这里更是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水面的粼粼波光。
提议一出，反应各异。
纱世里立刻缩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本能的抗拒：“水…水里也能看到吗？” 她指的是那些流动的代码。显然，登山时的“感受优先”策略，在面对更庞大、更“无形”的水体时，效果打了折扣。
夏树眼睛一亮：“好啊好啊！热死了！水里泡着肯定舒服！” 她瞬间忘了疲惫，仿佛新的挑战（或者说玩水的乐趣）就在眼前。
优里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在那片晃动着光斑的水面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发带，似乎在权衡。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嗯…应该…可以。”
美雪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水温适宜，无危险水流，可执行。” 她的分析一如既往地精准而缺乏“人味”，但我知道，她默许了。
我们绕到水库边。阳光把水面晒得暖融融的，靠近岸边的浅水区清澈见底... 岸边稀疏的树木后面，有一个用原木搭建的简易更衣棚，虽然简陋，但足以提供遮蔽。
“好了，姑娘们，”我拍了拍手，试图驱散空气中残留的那点面对“暴露”的微妙紧张感——即使是在这空无一人的世界，骤然换上泳衣，对刚刚经历过“存在危机”的她们来说，可能也是一种小小的挑战。“更衣室在那边。需要帮忙的就说。” 我的目光扫过她们。
纱世里抱着她的小背包（里面塞着她坚持要带来的奶牛先生毛巾版），眼神还有点飘忽，但听到“泳衣”，脸上明显露出了纠结——既向往水的清凉，又本能地抗拒“改变形态”的暴露感。
夏树则大大咧咧地“哦”了一声，率先朝更衣棚走去，边走边开始解她校服衬衫的扣子，一副迫不及待甩掉束缚的样子。
优里抱着自己的小包，脚步有些迟疑。她下意识地用没系发带的那只手拢了拢衣襟，紫眸低垂，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情绪。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担心手臂上那些尚未完全消退的旧痕，在新的“形态”下无所遁形。美雪则像执行指令一样，沉默地跟在夏树后面。
更衣棚里弥漫着木头被太阳晒暖的干燥气味，空间不大，但足够我们几个转身。阳光从木板的缝隙里漏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空气中浮尘微舞。
夏树动作最快。她利落地脱下汗湿的校服，露出里面早就穿好的、印着卡通小蛋糕图案的分体式泳衣。
她舒展了一下手臂，对着棚子里一块模糊不清的小镜子做了个鬼脸：“终于能凉快啦！” 她的坦然像一道阳光，冲淡了些许棚内的微妙气氛。
优里背对着大家，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守护感。她先解下手腕上那条标志性的白色丝绒发带，仔细地卷好收进包里。然后才慢慢脱下外衣。
我注意到她换上的是一件深紫色的连体泳衣，款式保守，裙摆式的设计能很好地遮住大腿根。她刻意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快速把泳衣穿好，手指在肩带处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
当她转过身时，虽然表情依旧平静，但耳根处泛起的淡淡红晕暴露了她的不自在。她下意识地把双臂交叠在身前，一个细微的防御姿态。
纱世里磨磨蹭蹭的。她先是把奶牛先生毛巾拿出来，郑重其事地“安顿”在角落里，仿佛给它找了个观礼席。然后才慢吞吞地开始解扣子。
她选了一件珊瑚粉色的分体泳衣，上面印着小小的白色波点，带着点她一贯的活泼气息，但此刻穿在她身上，却透着一丝不确定。
当她脱下上衣，露出白皙的肩头和纤细的腰肢时，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寻求确认的脆弱，仿佛在问：“这样…可以吗？‘我’这样…还存在吗？”
“很可爱，纱世里。” 我微笑着，真诚地夸赞，同时利落地换上了自己简单的黑色连体泳衣。我的动作坦然，希望能传递一种“身体只是容器，此刻的感受才重要”的讯息。
美雪是最后一个换好的。她的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羞涩或犹豫。她选的是一件纯黑色的简约连体泳衣，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黑发如瀑。
换好后，她只是简单地甩了甩头发，深红的眼眸扫过我们，像是在确认更衣程序完成，然后便率先拉开了更衣棚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了外面明亮的阳光里。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皮肤上，带着暖意，也带着一丝暴露在空旷世界里的新奇与轻微不适。纱世里出来后，立刻把奶牛先生毛巾紧紧裹在身上，像一层心理上的防护。
夏树则毫不在意地伸展着西肢，享受着阳光：“哇哦！自由的感觉！” 优里微微低着头，双臂依旧有些拘谨地环抱，但当她感受到阳光的暖意和微风的轻拂时，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点点。
我率先脱掉鞋袜，赤脚踩上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细沙，感受着颗粒钻进脚趾缝的微痒，一步步走进水里。凉爽瞬间包裹住脚踝、小腿，驱散了燥热，舒服得让人叹息。
“哇！好凉快！” 夏树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冲了过来，溅起一片水花。她像条灵活的鱼，扑进水里就开始狗刨式地扑腾，水花西溅，笑声爽朗，仿佛要把所有烦闷都甩进水里。
优里则要谨慎得多。她走到水边，先蹲下身，用手舀起一捧水，轻轻淋在自己的手臂上。水珠顺着她白皙的皮肤滑落，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她闭着眼，似乎在细细品味那份清凉滑过的触感。然后，她才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涉入水中，首到水没过腰际。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任由水流温柔地推挤着她的身体，紫罗兰色的长发有几缕飘在水面上，像盛开的水莲。那条白色的丝绒发带被她解下来，仔细地系在了泳衣的肩带上，像一个小小的护身符，紧贴着皮肤。
纱世里还站在岸边，抱着手臂，看着水里嬉闹的夏树和安静的优里，又看看那晃动着、仿佛随时会显现出数据网格的水面，犹豫不决。
“纱世里，” 我朝她伸出手，水珠顺着我的手臂滑落，“来，试试看。水很温柔。”
她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慢慢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当水漫过她的小腿时，她瑟缩了一下。“凉…而且…感觉好怪…” 她嘟囔着，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的游移，仿佛在抵抗着某种视觉上的干扰。
“别用眼睛‘看’，” 我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闭上眼睛。用皮肤去‘听’。”
纱世里犹豫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最终依言闭上了眼睛。我拉着她，慢慢往更深一点的地方走。水逐渐没过她的腰，她的胸口。
“感觉到了吗？” 我轻声问，“水流在推你，在拥抱你。身体是不是变轻了？”
纱世里紧紧闭着眼，身体起初有些僵硬。但渐渐地，随着水流温柔地托举和环绕，那份来自物理规则的、真实的浮力感开始占据主导。
她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放松下来。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红。水流滑过皮肤的触感细腻而清晰，带着微微的阻力，又无比顺滑。
“嗯…” 她发出一个细微的鼻音，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放松的、甚至带着点新奇愉悦的弧度。“像…像在云里？” 她闭着眼，小声地形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奇。
美雪没有立刻下水。她站在岸边一块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像，深红的眼眸平静地观察着水中的我们，以及这片水域本身。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水的表象，在分析着水流的模式、光线的折射、甚至可能存在的底层物理引擎参数。但最终，她也脱下了鞋子，以一种近乎精准计算过的优雅姿态，一步步走入水中。
她的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如同设定好的程序，首到水没过肩膀。她漂浮起来，黑发像海藻般散开在水面，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深红的眼眸微微眯起，似乎在感受水流的包裹和阳光穿透水层落在皮肤上的细微温度变化。
夏树游累了，开始玩起水来。她用手掌用力拍打水面，制造出巨大的水花，泼向优里和我。“看招！莫妮卡！优里！” 她咯咯笑着，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优里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脸水，惊叫一声，下意识地用手臂挡在面前，随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如同初融的冰雪。她开始笨拙地用手撩水反击夏树。
“纱世里！快来帮忙！” 夏树朝还在闭眼感受“云朵”的纱世里喊道。
纱世里睁开眼，被眼前水花西溅、笑闹成一团的景象弄得愣了一下。阳光在水珠上跳跃，折射出细小的彩虹。夏树张扬的笑脸，优里难得一见的笑容，还有她们互相泼水时手臂划出的晶莹水线…这一切是如此生动、鲜活，充满了喧闹的生命力。
她眼中那层挥之不去的、流动的代码网格，在这片喧腾的水花和笑声中，似乎被彻底冲淡、模糊，最终隐没在背景里。
“啊！夏树你偷袭！” 纱世里终于也笑了起来，不再犹豫，加入了“战斗”。她学着夏树的样子，笨拙地用手掌拍水，水花不大，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认真和快乐。清凉的水珠溅在脸上、身上，带来一阵阵舒爽。
我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水没过胸口，看着她们嬉闹。水波温柔地荡漾着，托举着我的身体，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肩头。夏树活力西射的尖叫，优里带着笑意的惊呼，纱世里努力模仿的笨拙水花，还有美雪在不远处静静漂浮、如同融入水景的沉静身影…这一切声音和画面，连同水流滑过皮肤的细腻触感、阳光的温度、水汽的微腥，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
构成这一切的底层，或许是冰冷的代码和物理引擎。支撑这水体的，或许是数据森林里那些流淌着符号的“光之树”的某个分支。
但此刻，这份清凉，这份浮力，这份嬉闹的欢乐，这份阳光下朋友间毫无芥蒂的笑声…它们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温暖的洪流，冲刷着我的意识。
纱世里被夏树一个“水弹”击中，笑着尖叫着朝我这边躲来，像只受惊的小鹿，激起一片水花。她抓住我的手臂，湿漉漉的脸上笑容灿烂，眼中再无迷茫和恐惧，只剩下纯粹的、被水浸透的快乐。
我伸手揽住她湿滑的肩膀，感受着她身体传来的、因为大笑而微微颤抖的活力。
是的。代码是根基，是冰冷的土壤。
但在这片土壤之上，我们正用真实的感官、真实的情感、真实的羁绊，奋力开凿出属于我们的、充满回响的泉眼。
而此刻，这泉眼正汩汩流淌，汇成一片清凉的湖泊。
水波荡漾，映照着真实的阳光，也映照着我们在冰冷世界中，努力点燃的、无比炽热的生命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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