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经理那句“请林老板尽快更换”，像盆冷水，兜头浇在我刚燃起的小火苗上。我低头看着托盘里那套崭新的、浆得能立起来的白色厨师服，又看看自己身上这条浅米色、还带着周冉精心熨烫痕迹的真丝长裙，最后目光落回手里那块洗得发白、甚至沾着几点油星的旧围裙上。
“必须…穿这个？”我指着厨师服，声音有点干。
“是的，林老板。”经理笑容不变，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这是苏小姐特意要求的，也是为了整体环境的协调美观。您看其他几家，也都换好了。”他眼神示意了一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知味轩”的陈师傅己经换上了同样的白色厨师服，戴着高高的厨师帽，正低头整理着精致的点心。另外几家店的老板或师傅，也都清一色的“白大褂”，站在各自布置精美的展示台后，看着确实整齐划一。
我这身米色长裙和发间的玉簪，在这片“白衣军团”里，顿时显得格格不入，像个误入后厨的宾客。
苏沫…这是存心要剥掉我最后一点“牌面”，把我彻底摁在“厨娘”的位置上啊！
心里那股火气又往上拱了拱。我捏紧了手里的旧围裙，感觉指尖发凉。穿，还是不穿？穿，等于认怂，乖乖按她的剧本演。不穿？那经理杵在这儿，苏沫肯定等着抓我把柄…
“林老板？”经理又催促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行，知道了。”我咬着后槽牙，挤出几个字。接过那套硬邦邦的厨师服，转身走向角落那个临时隔出来的小更衣间。
门一关，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自己。我泄愤似的把厨师服扔在凳子上。白得刺眼的面料，浆得硬挺的衣领，还有那顶傻乎乎的高帽子…穿上这个，我精心准备的“战袍”，周冉辛苦化的妆，我妈给的玉簪…全成了笑话！
苏沫！你够狠！
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股想摔门而出的冲动。不行！不能走！走了才真中了她的圈套！不就是当厨娘吗？老娘本来就是卖韭菜盒子的！烟火气怎么了？照样能香死你！
我憋着一股劲儿，动作粗鲁地扒下那条勒死人的真丝长裙，换上那身硬邦邦的厨师服。布料摩擦着皮肤，又硬又糙，领口还勒得慌。最后，我拿起那顶高高的厨师帽，看着镜子里那个瞬间被打回“原形”、甚至比平时在店里还显得呆板的自己，心里又酸又涩。
奶奶的玉簪还好好地插在发髻里，温润的光泽在惨白的厨师服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单和…倔强。
我对着镜子，把那顶傻帽子狠狠扣在头上，遮住了玉簪，也遮住了精心打理的发型。镜子里只剩下一张上了妆、却穿着制服、表情憋屈的脸。
行！苏沫！你想看烟火气是吧？老娘让你看个够！
拉开门，我拎着保温箱和食材盒，像个真正的厨娘一样，板着脸走向我那角落里的展示位。陈师傅看到我换装出来，同情地朝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我把东西一样样摆出来。小巧的电煎锅，调好的韭菜鸡蛋粉丝馅，和好的面团，还有一摞摞印着“晚风小馆”logo的迷你纸托。动作麻利，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时间一点点过去。流云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穿着昂贵礼服、妆容精致的男男女女，端着香槟杯，在舒缓的音乐声中优雅地穿梭，在各家展示台前驻足、品尝、低声交谈。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红酒和精致点心的混合气味。
我的角落位置果然冷清。偶尔有人好奇地瞥一眼，看到我在案板前揉面、擀皮、包馅，再熟练地放进滋滋作响的煎锅里，露出些许新奇或不解的表情，但很少有人真正走过来。毕竟，在一堆摆盘精美、卖相高雅的甜点、寿司、分子料理中间，我这现场煎韭菜盒子的操作，实在有点…过于接地气了。
“呵，卖煎饼的也混进来了？”一个刻意拔高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抬眼看去。是苏沫！她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流云厅，身边还簇拥着几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她端着香槟杯，姿态优雅，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我这边。她身边一个穿着亮片紧身裙的女人正捂嘴轻笑，显然刚才那话是她说的。
苏沫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笑意，没阻止，反而轻轻晃了晃酒杯：“别这么说嘛。林老板的‘烟火气’，可是我们今晚的特色。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尝尝。”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感。
那几个女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视，充满了鄙夷和猎奇。
我握着擀面杖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胸口像堵了块石头，闷得喘不过气。屈辱和愤怒交织着往上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就在这时！
“叮咚——”
煎锅里的迷你韭菜盒子发出了的、焦脆的声响！金黄色的表皮鼓起，边缘微微，油花在底下滋滋跳动，浓郁的、霸道的韭菜混合着鸡蛋和面食的焦香，猛地爆发出来！
这股子生猛鲜活的香气，像一股突如其来的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被香水味笼罩的流云厅！
“咦？什么味道？好香！”
“韭菜盒子？是韭菜盒子吧？这么香？”
“这味儿…太霸道了！勾得我肚子都叫了！”
刚才还在嘲笑我的那几个女人，脸上的轻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愕和…不受控制的吞咽动作！连苏沫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原本在别处流连的宾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具侵略性的香气吸引，纷纷循着味道看了过来。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惊讶和好奇的神色。
“老板！给我来一个尝尝！”一个穿着西装、肚子微凸的中年男人第一个忍不住了，首接走了过来，指着锅里刚出锅、金黄油亮的迷你韭菜盒子。
“我也要一个！”
“看着就好吃！给我也来一个！”
“这味儿正！多久没闻到这么地道的韭菜盒子香了！”
就像打开了某个开关，原本冷清的角落瞬间被好奇和食欲填满！不少人围拢过来，眼巴巴地盯着我锅里滋滋作响的小家伙们。煎锅太小，一次只能煎七八个，根本供不应求！
我顾不上生气了，也顾不上什么屈辱感，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擀皮，包馅，下锅，翻面，出锅！动作快得像上了发条！刚出锅的迷你韭菜盒子被放在印着logo的纸托里，撒上一点点芝麻，立刻被抢购一空！
“老板！你这馅儿调得绝了！咸淡正好！韭菜真新鲜！”
“外皮焦脆！里面又软乎！一口一个！过瘾！”
“再来一份！打包！带回去给我家那口子尝尝！”
赞美声和订单像潮水一样涌来！我那身傻乎乎的厨师服，此刻反而成了专业和实在的象征！烟火气，在这一刻，成了最耀眼的明星！
苏沫和她那群朋友被挤到了人群外围，脸色难看地看着这边热火朝天的景象。苏沫捏着香槟杯的手指用力到发白，精心维持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哼！哗众取宠！”亮片裙女人不甘心地啐了一口，拉着苏沫想走，“沫沫，咱们去那边，刚到的鱼子酱…”
苏沫没动。她死死地盯着被众人围在中间、忙得额头冒汗却眼神发亮的我，又看看我锅里那金灿灿、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小东西，最后，目光落在了我因为低头忙碌、厨师帽歪斜而重新露出来的那支温润莹白的玉兰花簪上。
那眼神，充满了怨毒和嫉妒，几乎要喷出火来！
就在这时，流云厅入口处，原本有些嘈杂的人声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带着敬畏的抽气声和低语。
“沈…沈总？”
“沈砚怎么来了？他不是从不参加这种…”
“快看！他往哪边去了？”
一股无形的、强大而冰冷的气场，如同实质般蔓延开来，瞬间压过了厅内的喧嚣和食物的香气。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入口处，沈砚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纯黑色高定西装，身姿挺拔如松，在一众或谄媚或敬畏的目光注视下，正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脸色依旧带着点病后的苍白，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目标明确地扫视全场。
他的目光，瞬间穿透人群，精准无比地落在了角落展示台后、穿着傻气厨师服、戴着歪帽子、手里还捏着个刚出锅韭菜盒子的我身上。
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无视了所有试图上前攀谈的人，径首朝我这边走来。
人群像摩西分海般，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通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又顺着他的目光，落回我身上。
我手里捏着那个烫手的韭菜盒子，僵在原地，心脏砰砰狂跳。他…他怎么来了？！
沈砚几步就走到我的展示台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压迫性的阴影。他微微低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落在我脸上，又扫过我身上那套不合身的厨师服，最后停留在我发间那支温润的玉簪上。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冰冷，似乎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愠怒？
整个流云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苏沫站在人群外，脸色煞白，手指死死掐着酒杯。
沈砚伸出手。不是拿我手里的韭菜盒子，而是首接伸向我头上那顶傻乎乎的厨师帽！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动作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嫌弃地，一把摘掉了那顶碍眼的帽子！
我精心打理过、又被帽子压得有些凌乱的头发瞬间散落下来，那支温润的玉兰花簪重新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莹白的光泽流转，像暗夜里的星辰。
沈砚随手将那顶傻帽子丢在旁边的空托盘里，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然后，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目标是我手里那个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迷你韭菜盒子。
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在苏沫煞白的脸色和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中，沈砚极其自然地拿走了我手里的韭菜盒子。
他低头，就着那个小小的纸托，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姿态优雅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咬了一口。
金黄的酥皮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慢慢地咀嚼着，动作从容。整个流云厅死寂一片，只有他细微的咀嚼声清晰可闻。
几秒钟后，他咽下那口韭菜盒子。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深黑的眸子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寂静的大厅里，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烟火气，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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