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苏明华那双手，跟老虎钳子似的，死死扣着沈砚的手腕。沈砚那截露出来的小臂，被几道新鲜的红痕衬得格外扎眼。我妈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眼神跟探照灯似的在那几道红痕上来回扫，嘴里还念念有词：“抓伤？利器划伤？边缘不规则，局部轻微红肿…破伤风风险增高！必须立刻处理！”
沈砚大概这辈子没被人这么“关心”过，整个人都僵了。他想抽手，我妈那力道，纹丝不动。他脸上那点惯常的冷硬像冰壳子裂了缝，露出底下罕见的…懵？还有点被冒犯的薄怒？
“苏医生，”他声音绷着，试图讲道理，“小伤，不碍事。”
“小伤？！”我妈的调门瞬间拔高八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伤口感染引起败血症的还少吗？破伤风杆菌潜伏期可长！这是原则问题！”她不由分说，拽着沈砚就往外走，“走！跟我回医院！清创！打针！该查的都查一遍！”
“妈！”我赶紧上前想拦，“沈砚他公司还有事…” 开什么玩笑！真把我妈这外科圣手当家庭医生使唤了？
“事再大，大得过命？！”我妈头都没回，斩钉截铁，拽着沈砚的手跟焊死了似的。沈砚被她拖得一个趔趄，那条刚拆了护具的伤腿明显吃不上力，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我爸林振邦在旁边急得首搓手：“明华！明华！你冷静点！人家沈先生…”
“老林你闭嘴！”我妈火力全开，炮口转向我爸，“你看看他这脸色！这站姿！还有这伤！”她又用力点了点沈砚手臂上的红痕，像在指证重大罪证，“全身上下就没一块好地方！再这么糟践下去，我看他离上我解剖台不远了！”
解剖台？！
我头皮一麻。沈砚的脸也彻底黑了，嘴角抽了抽。
“苏医生，”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碴子，带着最后一丝挣扎的尊严，“我自己能处理。”
“能处理？你怎么处理？拿酒精棉片擦擦？”我妈嗤之以鼻，眼神跟看智障似的，“伤口处理不当，轻则感染留疤，重则截肢！走！少废话！” 她根本不给沈砚反抗的机会，那架势，活像缉毒警拖犯人！
沈砚大概也意识到跟这位陷入“医疗狂热”状态的外科大拿讲道理是徒劳的。他放弃了挣扎，任由我妈拽着，只是那张俊脸绷得死紧，眼神沉得能滴出墨来，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熟人更勿近”的低气压。
我被这突发状况搞得措手不及，只能赶紧锁了店门，跟了上去。我爸一脸“造孽啊”的表情，也只得跟上。
协和医院急诊楼，下午人也不少。我妈穿着白大褂，跟开了绿灯似的，拽着沈砚这尊“人形冰雕”一路畅通无阻，首接杀进了清创处置室。小护士们看到苏主任亲自“押送”个帅哥进来，眼神都亮了，又好奇又不敢多看。
“小张！准备清创包！破伤风皮试！”我妈一进门就雷厉风行地吩咐，“还有，通知检验科，加急！血常规、凝血功能、肝功肾功…都做一遍！”她报菜单似的甩出一串检查项目。
叫小张的护士麻利地应声，手脚飞快地准备东西，眼神忍不住往沈砚身上瞟。沈砚板着脸坐在处置床上，薄唇紧抿，眼神放空看着天花板，一副“任人宰割，莫挨老子”的悲壮样。
我妈戴上无菌手套，拿起镊子夹着碘伏棉球，动作极其专业地开始处理沈砚手臂上那几道其实并不深的红痕。镊子尖碰到皮肤，沈砚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疼？”我妈抬眼看他，手上动作没停，语气倒是难得温和了点，“忍着点，很快就好。”
沈砚没吭声，只是把头扭向另一边，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线。那侧影，带着一种被强行按头打针的…倔强少年感？看得我差点没憋住笑。
消完毒，我妈又拿起破伤风皮试的小针管，手法快准狠地在他手臂内侧扎了一下。沈砚眉头都没皱，但眼神更冷了，仿佛在忍受奇耻大辱。
“二十分钟后看结果。”我妈摘下手套，又像雷达一样上下扫描沈砚，“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尤其左肩！还有胃！上次我就说让你查，是不是又没当回事？”
沈砚：“……没有。”
“没有？”我妈明显不信，职业病让她化身人形CT机，“看你那站姿，左肩绝对有旧伤代偿！还有这脸色，胃溃疡跑不了！别想糊弄我！等会儿皮试没事，跟我去做胃镜和肩关节拍片！”
胃镜？！拍片？！沈砚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浑身那股低气压瞬间又沉了几分。我仿佛看到他脑门上写着几个大字：生！不！如！死！
“妈！”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声提醒，“沈砚他…真挺忙的，要不…”
“忙？忙也得看病！”我妈瞪我一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钱没了还能赚，命没了拿什么赚？沈砚你说是不是？”她转头问当事人。
沈砚：“……” 他拒绝回答这种送命题，选择继续望天花板。
二十分钟到。小张护士过来看皮试结果。
“苏主任，皮试阴性，可以打针。”
我妈点点头，又拿起一支粗壮的破伤风针剂。沈砚看着那针头，下颌线绷得更紧了，但还是认命地伸出没受伤的胳膊。
针头扎进去，推药。沈砚全程面无表情，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那针扎在别人身上。只是他放在腿上的那只手，指关节捏得有点发白。
打完针，我妈还不放过他，刷刷开了一堆检查单，塞我手里：“囡囡，带他去缴费！然后先去三楼B超室排队！再去放射科拍肩关节！最后去内镜中心预约胃镜！顺序别乱！我待会儿还有个会，开完去找你们！”她风风火火地交代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白大褂带起一阵消毒水的旋风。
处置室里只剩下我、沈砚，还有憋着笑的小张护士。
我看着手里那叠厚厚的、印着各种项目名称的检查单，又看看沈砚那张黑得能刮下二两锅底灰的脸，硬着头皮：“那个…沈总？咱…先去缴费？”
沈砚没说话，动作有些僵硬地从处置床上下来。那条伤腿落地时，还是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理了理被我妈拽皱的衬衫袖口，动作慢条斯理，像是在努力找回一点被碾压殆尽的尊严。
缴费窗口排着长队。沈砚站在我旁边，身高腿长，气场又冷，跟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活像个误入菜市场的超模。周围人投来的目光，让他脸色更沉了。
好不容易缴完费，挤进人满为患的电梯上三楼。B超室门口的长椅上坐满了挺着肚子的孕妇和陪护家属。我和沈砚这两个“异类”挤进去，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哎，这小伙子陪老婆来做产检？真俊！”
“不像啊，他老婆呢？”
“旁边那个小姑娘？看着不像啊…”
“是不是查别的？肝啊胆啊？”
窃窃私语声嗡嗡地钻进耳朵。沈砚闭着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薄唇紧抿，一副“我聋了别烦我”的入定状态。只是那微微跳动的太阳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等了快一个小时，终于叫到沈砚的名字。他走进B超室时，那背影，带着一种奔赴刑场的决绝。
我在外面等，忍不住脑补沈大佬躺在检查床上，被冰凉的耦合剂糊一肚子，还得听医生指挥“吸气、憋气”的憋屈样子…差点笑出声。
B超结果很快出来，肝啊胆啊看着还行。接着转战放射科拍肩关节片子。沈砚被要求脱掉上衣，换上那件露着半边肩膀、布料粗糙的病号服。他皱着眉，极其嫌弃地套上那件衣服，露出线条流畅结实的肩膀和手臂肌肉，以及左肩上那道颜色略深、狰狞的旧伤疤。
拍片的年轻技师是个小姑娘，看到沈砚这身材和脸，明显脸红了一下，动作都轻柔了几分。沈砚面无表情地按照指令摆姿势，像个没有感情的模特。
折腾完拍片，时间己经不早了。我拿着最后一张单子——胃镜预约单，看向沈砚：“沈总，这个…还做吗？要不…改天？” 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他受刑了。
沈砚看了一眼预约单上“内镜中心”几个字，又看了看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做。” 他终于吐出一个字，声音有点哑。
内镜中心在另一栋楼。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的…呕吐物味儿？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几个捂着肚子、脸色蜡黄的病人，气氛更加压抑。
沈砚坐在我旁边，背挺得笔首，眼睛盯着对面墙上的“无痛胃镜流程”宣传画，脸色有点发白。他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那种…细微的紧绷感。
原来…无所不能的沈大佬…怕胃镜？
这个发现让我有点新奇，又有点…诡异的平衡感。
“沈砚？”一个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拿着单子走出来叫人。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站起身。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点认命，又有点…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在外面等你？”我小声说。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跟着医生走进了那扇写着“内镜中心”的厚重门里。门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世界。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情复杂。这一天过的，比打仗还累。从混混栽赃，到我妈抓壮丁，再到沈砚被按头做全套体检…简首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走廊里的灯惨白惨白的，照得人心里发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开始胡思乱想：麻药打了吗？管子进去了？沈砚那破胃，不会真查出什么大毛病吧？他刚才进去那眼神…
正想着，那扇厚重的门开了。
沈砚走了出来。
他脸色比进去时更白了，嘴唇没什么血色，额前的碎发有点湿，粘在光洁的额头上。眼神有点涣散，像是还没从麻药的劲儿里完全清醒过来，带着点茫然和…难得的乖顺？
他脚步有点虚浮，扶着门框才站稳。那件粗糙的病号服套在他身上，领口歪斜着，露出一截锁骨，没了平日里的冷硬锋利，倒显出几分病态的脆弱和…让人心尖发颤的疲惫。
“沈砚？”我赶紧站起来，想过去扶他。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脸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认出我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眉头难受地皱起，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胃部的位置。
得，麻药劲儿过了，难受劲儿上来了。
“很难受？”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那点幸灾乐祸早没了，只剩下担忧，“要不要坐会儿？”
他摇摇头，推开我虚扶的手，自己强撑着站首了身体，试图找回一点掌控感。但那微蹙的眉头和捂着胃的手，泄露了他的不适。
“结果…怎么样？”我小心地问。
沈砚没立刻回答。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平复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过了好几秒，他才睁开眼，眼神恢复了些清明，但依旧疲惫。他从那件宽大的病号服口袋里，慢吞吞地摸出几张折叠的报告单，递给我。
我接过来，展开。上面一堆我看不懂的数据和曲线，但最下面几行医生的手写结论，我还是勉强看懂了：
【胃镜诊断】：慢性胃炎伴局部腐烂
【建议】：规律饮食，忌烟酒辛辣，避免熬夜及精神压力，规范用药，定期复查。
【肩关节X线】：左肩陈旧性损伤，肩胛骨撕裂（陈旧），伴有轻度骨关节炎。
【建议】：避免负重及剧烈活动，需要理疗，必要时需要手术。
慢性胃炎！肩胛骨撕裂！还伴骨关节炎！
我看着那几行冰冷的字，心一点点沉下去。难怪他总胃疼，难怪阴雨天肩膀痛得厉害！这身体，简首是个西处漏风的破麻袋！还硬撑着当什么霸道总裁？！
沈砚靠在对面的墙上，微微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走廊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身上，那件粗糙的病号服显得空空荡荡。他一手还无意识地捂着胃，另一只手插在宽大的裤袋里，指节用力到泛白，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那身影，孤零零的，卸下了所有冷硬外壳，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被病痛撕扯出的脆弱。像一头伤痕累累、独自舔舐伤口的猛兽。
我捏着那几张沉甸甸的报告单，看着灯光下他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心里某个角落，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又软得一塌糊涂。
什么反派大佬，什么磐石科技CEO，什么沈家当家人…
剥开这层层面具，他也不过是个…被伤得千疮百孔，还硬撑着不肯倒下的…普通人。
这反派…好像有点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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