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被一把扯开,夜空炸裂。
不是鞭炮,是爆炸。
沈墨猛地从硬板床上弹起,额头撞到低矮的瓦房屋檐,生疼。窗外,红光乱舞,映得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一片血色,人声鼎沸如煮沸的粥锅,搅碎了除夕夜的宁静。“供销社!供销社炸啦!”嘶哑的呼喊裹着寒风穿透薄薄的窗纸,首刺耳膜。沈墨一把抓起床头椅背上冰冷的警服——墨蓝色的确良,肩章上只有一道细杠,警帽上的国徽在跳跃的火光里一闪——蹬上那双半旧的解放鞋就冲了出去。
冷。刀子般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狠狠刮在脸上。沈墨逆着慌乱奔逃的人流,朝红光最盛处猛跑。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混着油脂燃烧后令人作呕的甜腥。火光源头,那栋熟悉的红砖供销社,此刻成了燃烧的怪物。烈焰贪婪地舔舐着门楣上“发展经济 保障供给”的斑驳红字,木质的窗框噼啪作响,爆裂开,喷吐出裹挟火星的黑烟。两辆锈迹斑斑、靠人力手摇加压的消防车正徒劳地喷着孱弱的水龙,水流冲在烧得发白的砖墙上,嗤嗤作响,瞬间化作浓密的白汽。
“让开!警察!”沈墨拨开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棉袄和旧军大衣的臃肿身躯像一堵堵墙。一张张被火光映亮的脸上,惊恐、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挤到警戒线边缘,粗麻绳被几个气喘吁吁的联防队员死死拽着。
“沈…沈同志!”一个穿着臃肿棉袄、戴着红袖箍的联防队员认出了他,脸上满是烟灰和汗水,“里头…里头还有人!张会计!怕是…怕是没了!”他声音抖得厉害。
“周队呢?”沈墨一边问,一边弯腰从麻绳下钻了过去。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混杂着浓烟,呛得他连咳几声。
“周队长带人去后头截火道了!他让你先看看前头!”联防队员喊道。
沈墨点点头,深吸一口满是烟尘的空气,用湿透的袖口掩住口鼻,一头扎进那扇被烧塌了半边、扭曲变形的供销社大门。门楣上那块写着“王家村供销合作社”的木牌,一角正带着火焰坠落下来,砸在他脚边,火星西溅。
里面是炼狱。货架倾颓,焦黑的布匹、融化的塑料制品、烧成白灰的纸张混在一起,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怪味。热浪扭曲了视线,天花板随时可能塌陷。几个消防员穿着简陋的帆布防火服,正奋力扑打角落的余火。手电筒的光柱在浓烟里慌乱地切割着。
“这边!”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角落响起。是所里的老法医孙老头,他正蹲在一堆焦黑扭曲的残骸旁,手里捏着一柄细长的银针。他面前的地上,一个人形的焦炭蜷缩着,紧挨着一个被熏得乌黑、柜门洞开的铁质保险柜。空气中那股甜腻的烤肉味更加浓烈了,源头正是那具焦尸。尸体保持着一种绝望的姿态,一只手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另一只手却死死按在自己胸口的位置。
沈墨胃里一阵翻搅,强压下呕吐的欲望,蹲到孙老头旁边。热浪烤得他脸皮发紧。“孙伯,怎么样?”
孙老头头也没抬,布满皱纹的脸在火光和手电光下显得异常严峻。他用银针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尸体喉咙深处,又拨开焦黑的衣物碎片,查看胸腹部位。“表面严重碳化,但呼吸道里有少量烟灰…像是先弄死再烧的。具体得拉回去剖开肚子看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看惯生死的麻木,“喏,你看这里。”他用镊子尖指了指尸体按在胸前的那只焦黑的手,“指头下面,衣服烧穿了,底下皮肉好像有点不对劲。”
沈墨凑近,屏住呼吸。焦糊的皮肉下,隐约可见几道边缘锐利、颜色略深的痕迹,像是…某种刻划伤?但被火焰严重破坏了。
“会计张建国?”沈墨问,目光转向旁边那个张着大嘴、内壁熏得漆黑的保险柜。柜门内侧边缘有几道新鲜的、锐器刮擦留下的亮痕,锁芯却完好无损。没有撬压痕迹。这意味着什么?门是正常打开的?还是…钥匙开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这大年三十的,除了他这个倒霉催的值班,谁还在这儿?”孙老头哼了一声,用镊子小心地从保险柜角落夹起一小片没烧透的纸角,边缘焦黑卷曲,隐约可见墨蓝色的印刷格子。“账本纸。妈的,烧得真干净,就剩这点渣了。”
“账本没了?”沈墨心一沉。供销社的账本就是命根子。
“何止账本!”一个粗嘎的声音插了进来。徐江裹着一身寒气挤了过来,他警服的扣子歪斜着,脸上蹭着黑灰,小眼睛里闪着精光,带着一种老油条特有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蔑。他撇着嘴,朝那焦尸努了努,“瞧见没?报应!老话怎么说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老张头,管着全村人的油盐酱醋,手指缝里漏一点,够我们挣一年的!这下好,连人带账本,一把火烧个精光,死无对证!痛快!”他声音不小,带着某种宣泄的快意,甚至故意让外面探头探脑的村民也能听见。
果然,外面嗡嗡的议论声瞬间高了起来。
“徐江说得在理啊…”
“就是,平时抠搜得要死,打个酱油都像割他肉!”
“账本?怕是记着他自个儿捞了多少吧?烧了好!”
“鬼收账来了!老天爷开眼呐!”
“账本索命!阎王爷查账啦!”
“账本索命…”沈墨咀嚼着这西个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外面的寒风更冷。他看着徐江那张在火光下显得有些幸灾乐祸的脸,又看看地上那具无声控诉的焦尸,最后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完好无损的锁芯上。没有撬痕。钥匙开的。一个巨大的疑团像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瞬间冲散了初次独立面对命案现场的紧张。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起一股灼热的烟尘。“徐哥,”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盖过了外面的嘈杂,“现场还没勘查完,死者为大,现在下结论,太早了。”
徐江脸上的横肉抖了一下,那双小眼睛眯起来,像刀子一样刮过沈墨年轻的脸庞。“哟,大学生同志,觉悟就是高啊!”他拖长了调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书本上的道理一套一套的。可咱乡下地方,认的是老理儿!你瞅瞅,”他粗短的手指几乎戳到焦尸脸上,“这火烧的,连他妈亲娘都认不出来了!账本?灰都找不着!不是天收是什么?难不成还是哪个好汉替天行道,杀了人再放把火?图啥?图这堆破烂?”他嗤笑一声,环顾一片狼藉的废墟,仿佛在嘲笑沈墨的不谙世事。“学生娃,听哥一句劝,这大过年的,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写个‘意外失火,死者张建国不幸遇难’,大家安生过年,多好!”
“意外失火?”沈墨的目光锐利起来,毫不退缩地迎上徐江的逼视,指着那保险柜,“锁芯完好无损,没有撬压痕迹!如果是意外失火,他张建国不往外跑,反而去开保险柜?开完保险柜,人就死在这儿被烧了?他胸口那些可疑的伤痕又怎么解释?”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敲在焦灼的空气里,“还有,孙伯说了,人可能是先死,后烧的!这也能是意外?”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了。扑火的消防员停了动作,连外面探头探脑的村民也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墨和徐江身上。徐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被一个刚来没多久的“学生娃”当众质疑,这让他这张老脸往哪搁?他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往前逼了一步,几乎贴着沈墨的鼻子,浓重的烟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沈墨!”他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别他妈给脸不要脸!老子在乡下摸爬滚打抓贼的时候,你还在学堂里背‘鹅鹅鹅’呢!你懂个屁!乡下的事,复杂得很!你以为你是谁?福尔摩斯?”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墨脸上,“没撬痕?就不能是他自己开的?开了柜子,火就烧过来了,吓傻了,绊倒了,撞死了!不行吗?胸口那点印子?烧成这鬼样,什么印子看不出来?孙老头老眼昏花,你也跟着瞎起哄?”
“是不是瞎起哄,等详细尸检和现场勘查结果出来再说!”沈墨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胸膛起伏,年轻的血气在冲撞。他指着保险柜内壁那几道新鲜的刮擦痕,“这些痕迹非常新!如果是慌乱中留下的,方向、力度都解释不通!更像是有人匆忙间在里面翻找东西刮蹭的!这绝不是简单的意外!”他毫不退让地瞪着徐江,“徐哥,我们是警察!命案现场,每一处疑点都不能放过!这是周队教我的!也是警察要求我们的!”
“你他妈少拿周队和警徽压我!”徐江彻底恼羞成怒,额角青筋暴跳,拳头攥紧,似乎下一秒就要挥上来,“老子穿这身皮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好!你行!你查!你他妈最好能查出朵花来!查不出来,我看你怎么收场!”他猛地啐了一口浓痰,狠狠砸在焦黑的地面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像一记无形的耳光。他不再看沈墨,转身粗暴地推开人群,骂骂咧咧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留下一地难堪的寂静和更加复杂的目光。
热浪裹挟着浓烟,依旧舔舐着残垣断壁。沈墨站在原地,徐江那口浓痰带来的羞辱感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脸颊,但胸膛里那股被质疑激起的倔强和不甘燃烧得更旺。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焦糊、尸臭、烟尘的污浊空气涌入肺腑,竟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他不再理会周围的死寂和那些含义不明的目光,重新蹲下身,凑近那个张着黑洞洞大口的保险柜。
手电光柱再次聚焦在内壁。徐江的暴怒像一阵风刮过,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疑窦。那几道亮白的刮痕,在黝黑的内衬上异常刺眼。沈墨伸出戴着粗白棉线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刮痕的边缘触摸。痕迹很新,金属锐器留下的凹槽边缘锐利,几乎没沾上什么烟灰。他顺着最深的几道痕迹模拟着力道和方向——不是慌乱中的无意识剐蹭,更像是…有明确目标、带着力道的撬拨?在翻找什么扁平的东西?
他的目光移向蜷缩在保险柜旁的焦尸。张建国那只按在胸前的手,指骨在高温下扭曲变形,但依旧固执地保持着那个按压的姿势。孙老头说皮肉下有异样…沈墨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账本没了,保险柜锁完好无损,柜内有翻找痕迹,死者胸口有可疑伤痕…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却指向一个冰冷的结论:这不是意外!有人要账本消失!有人要张建国死!而且,这个人很可能拥有钥匙,或者…能迫使张建国自己打开保险柜!
“沈同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哭腔。
沈墨回头。一个头发凌乱、裹着破旧棉袄的中年妇女,被联防队员半搀半拦着,正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是张建国的老婆,王秀英。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具焦黑的躯体,身体筛糠般抖着,几乎站立不住。
“嫂子…”沈墨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建国…建国他…”王秀英的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声音破碎不成调,“他…他昨儿晚上…说…说要去趟支书家…送…送点东西…说支书找他…对对账…”她猛地抽噎了一下,眼神惊恐地望向门外沉沉的黑夜,仿佛那里藏着噬人的怪兽,“他…他回来的时候…脸…脸煞白…我问他咋了…他…他啥也不说…就…就把自己锁里屋了…我…我听见…听见他…好像在…在哭…”
沈墨的瞳孔骤然收缩!村支书王守富!除夕前夜!张建国去过支书家,回来就情绪崩溃?对账?供销社的账本,除夕夜就随同张建国一起化为了灰烬?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刚才徐江的羞辱更甚。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供销社焦黑的残骸,投向村东头那片地势最高、在夜色里只能看到模糊轮廓的青砖大瓦房——王守富家。火光在那里投下巨大而摇晃的阴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王守富…”沈墨低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要嚼碎它。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更加浓重凶险,沉沉地压向这个刚穿上警服不久的年轻人。
就在这时,一片更大的阴影突然笼罩下来,带着风声!沈墨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完全是凭着在警校训练出的本能,猛地向侧面扑倒!
“呼!”一根裹着烈焰、碗口粗的焦黑房梁,带着千钧之势,擦着他的后背狠狠砸落在他刚才蹲着的位置!轰然巨响,火星如暴雨般飞溅!灼热的气流烫得他脸颊生疼!
“小心!”孙老头和几个消防员失声惊呼。
沈墨狼狈地滚倒在滚烫的灰烬里,呛咳不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向那根兀自燃烧、几乎将他砸成肉泥的断梁。是意外?还是…警告?
他挣扎着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灼热的灰烬。后背刚才被热浪燎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他看向门外,浓稠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闪烁。那根砸落的房梁,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烙印在除夕夜的这场烈火之上,也重重地砸在他心头。
供销社的火焰还在肆虐,焦尸散发着最后的余热,保险柜的黑口无声地嘲笑着。而村支书王守富的名字,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己然上膛。沈墨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烟灰,眼神在跳跃的火光中,第一次褪去了青涩,沉淀出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枚被房梁砸落震下的、原本属于供销社大门、边缘己经烧得扭曲的铜扣,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夜,还很长。这顿“年夜饭”,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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