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县体育场。巨大的土黄色围墙圈起一片空旷的泥土地。初冬的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沙尘和枯草,刮在脸上生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肃杀、紧绷、近乎狂热的气息,压过了尘土味。
主席台是临时搭建的木架子,上面扯着一条猩红的横幅,白纸黑字,墨迹淋漓,如同血书:“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公判大会”!十几个大字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下,触目惊心。台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站成两排,枪刺闪着冰冷的寒光,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在他们前方,一长溜胸前挂着沉重木牌、名字上打着巨大红叉的犯人,被反剪双臂,由同样表情肃杀的民兵死死按着肩膀,跪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他们的头颅被强按着低下,面向黑压压的人群。
人。望不到边的人。工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农民裹着臃肿的棉袄,学生戴着红领巾,老人拄着拐杖,男人女人,挤挤挨挨,填满了整个体育场。无数双眼睛,带着愤怒、好奇、麻木、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聚焦在主席台和那排跪着的罪犯身上。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却又震耳欲聋的声浪在空气中涌动——那是数万人凝聚的、对“犯罪”的集体审判意志。高音喇叭里,一个威严、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正用抑扬顿挫的腔调,宣读着一份份判决书。每一个“死刑”出口,都如同重锤砸下,在人群中激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沉的嗡嗡议论。
“砰!” 一声沉闷的枪托撞击声。
“跪下!老实点!”民兵粗暴的呵斥。
沈墨穿着那身依旧笔挺、但袖口和裤腿都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泥点和尘土的新警服,和周卫国并肩站在主席台侧面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这里视野开阔,能将整个会场,连同会场外远处低矮灰暗的县城轮廓,尽收眼底。寒风毫无遮拦地吹拂着,冰冷刺骨。他站得笔首,像一杆新铸的标枪,双手紧贴在裤缝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肩头那枚警徽,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依旧折射着冷硬的光芒。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跪在最前排中间的那个身影上——王麻子。几天前芦苇荡里那个亡命挣扎、凶悍如野兽的屠夫,此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跪在泥地上,头上缠着脏污的纱布,盖着塌陷的鼻梁,脸上凝固着一种死灰般的、近乎麻木的绝望。他胸前挂着的木牌最大,上面的名字和红叉也最刺眼。
高音喇叭里那冰冷的声音,清晰地念到了他的名字:“……王富贵(王麻子),犯故意杀人罪、抢劫罪、贪污罪、盗窃国家计划物资罪…情节特别严重,手段特别残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期间顶风作案,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依法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立即执行!”
“杀了他!”
“枪毙他!”
“严打万岁!”
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沈墨耳膜嗡嗡作响。他看到无数只手臂高高举起,紧握成拳,愤怒地挥舞着。他看到前排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边跟着喊口号,一边抹着眼泪。他看到那些戴着红领巾的孩子,仰着小脸,眼神里充满了对“坏蛋”的恐惧和仇恨。
王麻子似乎被这巨大的声浪惊醒,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怪响。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人群中疯狂地扫视,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徒劳的挣扎。他的目光扫过主席台,扫过荷枪实弹的武警,扫过愤怒的人群…最后,竟然鬼使神差地,定格在了站在土坡上的沈墨身上!
那目光,充满了怨毒、不甘、疯狂,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彻底的绝望!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刺向沈墨!
沈墨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住!芦苇荡泥沼中那冰冷的刀锋、浓烈的血腥、窒息般的搏斗、王麻子疯狂的眼神…所有的一切瞬间涌入脑海,无比清晰!胃里条件反射般地一阵翻腾!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宽厚、带着温热和不容置疑力量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周卫国的手!力道很大,按得沈墨肩胛骨都有些生疼!那只手仿佛带着电流,瞬间驱散了沈墨心头的寒意和胃里的翻涌,带来一种沉甸甸的支撑。
“站稳了!”周卫国低沉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烟味的热气喷在他的耳廓上,“记住你是干什么的!你的眼睛,不是用来害怕的!是盯着罪犯,盯着真相的!”
沈墨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冰水浇头!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土和狂热情绪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挺首了脊梁!目光不再躲闪,反而迎着王麻子那怨毒疯狂的眼神,狠狠地瞪了回去!那目光里,有愤怒,有职责,更有一种新生的、属于警察的凛然正气!他感觉周卫国按在他肩上的手,似乎微微用力地压了一下,带着无声的肯定。
王麻子似乎被沈墨这突然变得锐利坚定的目光刺得一滞,眼中的疯狂怨毒被一丝茫然和更深的恐惧取代。随即,他被几个民兵粗暴地架了起来,拖向停在会场边缘、被涂成墨绿色的解放牌刑车。人群的声浪更加高涨,如同沸腾的怒潮。
“周股长,”沈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但异常清晰,“那个账本…里面夹着的粮票…有几张,是王麻子行凶前掉落在刘老根尸体旁边的…我…” 他顿了顿,从崭新的警服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油纸包,递给周卫国,“我当时…给收起来了。没登记在最初的现场勘查记录里。”
油纸包里,是几张皱巴巴、边缘沾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粮票。面额不大,但在这个时代,是活命的凭证。
周卫国接过油纸包,打开看了一眼。他那张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责备的表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抬起眼,鹰隼般的目光深深看了沈墨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理解,还有一丝…欣慰?
“贪念,是毒药。”周卫国把油纸包重新包好,声音低沉,像是在对沈墨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沾了血的粮票,更是剧毒。沾上手,就脏了心。” 他没有说沈墨做得对或错,只是把那包沾血的粮票,郑重地收进了自己洗得发白的警服口袋里。
“走吧。”周卫国放下按在沈墨肩上的手,转身,迈着沉稳却略显沉重的步伐,走下土坡,朝着刑车驶离的方向走去。他的左臂,在厚棉袄下,依旧缠着绷带。
沈墨看着周卫国魁梧却显得有些疲惫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刚才被按住、仿佛还残留着热力的肩膀,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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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场设在县城东郊一处废弃的砖窑后面。一片开阔的荒地,衰草枯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处是光秃秃的土坡和更远处灰蒙蒙的山影。几辆墨绿色的刑车停在远处,像沉默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和硝烟的味道。
沈墨跟着周卫国,站在警戒线外一处稍高的土坎上。凛冽的风毫无遮拦地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土,扑打在脸上。他站得笔首,目光死死盯着刑场中心那片被踩踏得异常平整的土地。
王麻子被两个武警从车上拖了下来。他双腿,几乎是被架着拖行。当被按着跪倒在冰冷的地上,面对着那面刷着惨白石灰粉的土墙时,他似乎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的结局。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喉咙里爆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贪——!贪那三斤肉票——!值吗?!啊?!值吗——!!!”
那嘶吼声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绝望和疯狂,像濒死野兽的绝唱,在空旷的刑场上空回荡,刺得人耳膜生疼,也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上。
“值吗?!”这两个字,如同魔咒,在沈墨的脑海中反复轰鸣!他想起菜市场那摊刺目的血泊,想起芦苇荡里冰冷粘稠的泥沼,想起搏斗中灌进口鼻的腥臭,想起王麻子账本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红笔标注的威胁…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指向了人性深处那点微不足道却又足以致命的贪婪!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就在这时,行刑的命令下达了。
“预备——!”
武警战士举起了枪,动作整齐划一,冰冷而精准。
枪口,黑洞洞地指向跪在土墙前那个渺小而绝望的身影。
沈墨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时间被无限拉长!他看到王麻子最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他看到周卫国站在他身旁,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刑场,眼神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冰冷和凝重。沈墨甚至看到,周卫国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强忍着什么。
“放!”
“砰!砰!砰!”
几声干脆利落、震耳欲聋的枪声,如同惊雷,撕裂了刑场上空的死寂!枪口的火光在灰暗的天色下异常刺眼!
跪着的身影猛地向前一扑,像一袋沉重的沙包,重重地栽倒在冰冷的土地上,溅起一小片尘土。暗红的血液,迅速在他身下洇开,如同盛开了一朵丑陋而狰狞的花。
世界,在枪响的余音中,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刮过枯草的呜咽,如同低泣。
沈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生理不适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胃里再次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熟悉的铁锈味——他又一次咬破了内壁。这一次,他硬生生地将那股呕吐的冲动压了回去!像周卫国要求的那样,用“铁打的胃”,将那血腥的场面、那绝望的嘶吼、那丑陋的死亡,狠狠地咽了下去!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铁,在灰暗的天光下,燃烧着一种冰冷而坚毅的光芒!
周卫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魁梧的身躯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下,脸色异常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深深地看了沈墨一眼,那目光极其复杂,饱含着疲惫、沉重,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托付。
“看到了吗?”周卫国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沈墨的心上,“这,就是结果。罪恶的终点。” 他顿了顿,呼吸似乎有些急促,一只手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左胸,才继续说道:“我们,是洗血的人。用这双手,”他摊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掌,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把人间这些脏血洗掉。用命去洗!”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县城轮廓,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震撼人心:“金色盾牌…不是铁打的…” 他猛地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让他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他迅速用手捂住嘴,指缝间,沈墨似乎瞥见了一抹刺眼的暗红!
“老周!”沈墨心头剧震,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
周卫国猛地一摆手,止住了咳嗽,也挡开了沈墨的手。他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腰板,仿佛要将那剧烈的痛苦和咳出的血沫强行压回去。他再次看向沈墨,眼神恢复了那种磐石般的冷硬,只是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慈祥?
“它是血洗的!”周卫国斩钉截铁,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空旷的刑场上空回荡,“用罪犯的血!用…我们自己的血!”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此刻却仿佛承载了太多重负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沈墨。那目光,像是一种无声的传承,一种沉重的托付,一种淬火的考验。
沈墨迎着周卫国的目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刑场的血腥、王麻子临死的嘶吼、周卫国咳出的血丝、那句“金色盾牌是血洗的”…所有的冲击,所有的震撼,所有的沉重,最终都化作一股滚烫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热流!他猛地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指尖狠狠顶在同样冰凉的太阳穴上!朝着周卫国,朝着那面染血的土墙,朝着脚下这片承载了罪恶与审判的土地,朝着头顶那枚在寒风中依旧闪亮的警徽,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呐喊:
“我!沈墨!向金色盾牌宣誓!忠于人民!恪尽职守!不怕牺牲!永不背叛!”
年轻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却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决绝和初生牛犊的锐气,刺破了刑场上空的寒风与死寂!如同雏鹰发出的第一声清唳!
周卫国看着眼前这个在寒风中挺立如松、目光如炬、发出铿锵誓言的年轻人,那张冷硬的脸上,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极其短暂、却无比深刻的、近乎欣慰的笑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带着肯定意味地,拍了拍沈墨的肩膀。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片染血的土地,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魁梧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荒芜的土地上,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峦。
沈墨放下敬礼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麻。他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掌心。掌纹里,还残留着芦苇荡搏斗时嵌入的泥污,还有刚才敬礼时,指甲在太阳穴上压出的浅浅凹痕。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地,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从肩头摘下了那枚小小的警徽。
金色的盾牌,在掌心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边缘,沾上了他掌心的汗渍和泥土,显得有些黯淡,不复最初的崭新光亮。他凝视着它,仿佛能透过冰冷的金属,看到菜市场那摊刺目的血泊,看到哑女沾满西红柿汁液的小手,看到芦苇荡里冰冷粘稠的泥沼,看到王麻子临死前绝望的嘶吼,看到周卫国手臂上渗血的绷带和咳出的血丝…最后,定格在周卫国那沉重如山、却又饱含托付的背影上。
他伸出袖子,没有在意那崭新的藏蓝布料,用袖口内侧干净的地方,一下,又一下,极其认真、极其用力地,擦拭着警徽上的泥污和汗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金属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泥污渐渐被拭去,汗渍也被抹掉。金色的盾牌,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映照下,重新焕发出内敛而坚韧的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沉甸甸的,带着血的温度,带着泥泞的印记,带着寒风的凛冽,也带着誓言的分量。
沈墨紧紧地将这枚擦亮的警徽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此刻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烙印在他的掌心,烙印在他的心头。
他抬起头,望向周卫国身影消失的方向,望向那座在暮色中亮起点点昏黄灯火的、他即将守护的小城。寒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但沈墨握着警徽的手,稳如磐石,不再有丝毫颤抖。
他迈开脚步,朝着灯火的方向,朝着他的战场,朝着那条注定要用血与火去淬炼的、守护之路,坚定地走去。那枚被他体温焐热的金色盾牌,在暮色中,如同一点微小的、却永不熄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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