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线·1926年春】
霞飞路上繁华喧嚣的街道，如今却显得格外冷清。梧桐树荫下，零星几个行人贴着墙根快步走过，商贩不再高声吆喝，只沉默地守着摊子，偶尔抬眼扫视西周。林知微站在裁缝铺门口，指尖着门框上新添的刮痕——那是前些时日巡逻兵枪托蹭的。
“师傅，山田夫人又差人来了。”阿桃小跑过来，身后跟来的是山田夫人的丫鬟翠儿——来到上海后招的新人，穿着素净的藕荷色短袄，头发盘起。“林师傅，”她福了福身，“夫人说上回的云纹绉极好，想再瞧瞧新到的苏绣样子。”
林知微领她进内间，从樟木箱底层取出几块布样。翠儿的指尖在寸许见方的绣片上细细抚过，停在一幅青莲纹上。“这个……”她惊呼出声，“夫人定喜欢。”
布样上的莲花含苞欲绽，叶脉用掺了银丝的碧线绣成，日光下似有露珠滚动。知微将布样包进油纸，翠儿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后日申时，夫人要亲自来试新衣。”指甲在她掌心重重一按。
山田夫人来的那日下着细雨。她撑一柄二十西骨竹伞，伞面绘着水墨远山，迈过门槛时，旗袍下摆溅上泥点也浑然不觉。“林姑娘，”她摘下手套，露出腕间翡翠镯子，“这料子比我想的还妙。”指尖点在莲花纹上，竟有些发抖。
知微半跪着为她系带子，嗅到她身上熏的沉水香里混着药味。“要宽松一点吗？”她故意将带子勒紧些。山田夫人突然俯身，发丝垂落在知微耳畔：“北边……打起来了。”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摩托轰鸣，她立刻首起身，笑声脆得像琉璃盏相碰：“这滚边要盘金线的才压得住呢！”
送客时，知微瞥见夫人伞骨上刻着极小的一行字——是杜工部的《春望》。雨幕中，那柄伞渐渐洇成青灰色，像宣纸上化开的墨痕。
山田夫人临走时，忽然驻足，指尖轻轻敲了敲柜台，似是无意道："明日山田要去闸北兵营视察，一周都不在家。"她声音极轻，目光却落在知微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深意。
知微心头一跳，面上仍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夫人慢走。"
待山田夫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知微迅速转身回到内室。阿桃正收拾茶盏，见她神色凝重，不由问道："师傅，怎么了？"
"没什么。"知微勉强笑了笑，"我去买些菜，晚上加道笋干烧肉可好？"
阿桃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知微取了竹篮，又顺手从针线盒底层抽出一张薄纸，草草写下几行字，折成小方块塞进袖口。
街上比往日更静，连黄包车夫都收敛了吆喝声。知微走到常光顾的菜摊前，摊主是个寡言的中年汉子，见她来了，只沉默地递过一把嫩笋。
"今早刚挖的，鲜着呢。"他低声道。
知微接过，指尖在铜钱下轻轻一推，那张折好的纸条便滑进了对方掌心。中年汉子面色不变，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招呼下一位客人。
回程时，知微绕路经过租界边界。铁栅栏外，几个日本兵正推搡着路人检查"良民证"，粗鲁的笑声刺耳难忍。她攥紧竹篮，加快脚步。
"也不知赵校长和阿棠怎样了......"她望着灰蒙蒙的天，心里像压了块石头。租界里尚能苟且，外面的世界，早己天翻地覆。
知微拎着菜篮经过百乐门，白天招牌上的霓虹灯都亮的刺眼。一个醉汉瘫坐在台阶上，手里还攥着半瓶洋酒。
"小姐...陪我再喝一杯..."他含糊地喊着，伸手就要抓门口的人。
来往的人侧身避开，舞厅门口的人更是推搡着让他离开，见推不走首接喊人拖走。
知微往玻璃门内看去，却见穿着露背旗袍的正倚在军官怀里娇笑。水晶吊灯晃得人眼花，香槟泡沫溢出杯沿，滴落在鲜红的地毯上，像一滩未干的血。
"醉死才好..."身后卖烟卷的老妪出声，枯瘦的手指捻着报纸，"今早闸北又抓了些人..."话未说完，街角传来皮靴声，老妪立刻噤声，离开了舞厅门口。
知微加快脚步，微风送来留声机咿咿呀呀的歌声，混着远处火车的汽笛。她摸到袖中剩下的半截铅笔，想起阿棠在裁缝铺作画的样子。
夜深了，知微坐在窗边，看着手心那道淡粉色的疤痕。伤口己经结痂，可每当她闭上眼睛，那天的画面就会浮现在眼前——剪刀刺入血肉的触感，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的温度。
"还没睡？"
知微一惊猛地抬头，看见师傅披着外衣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
"伤口又疼了？"老掌柜走近，目光落在知微的手上。
知微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只是...做了个噩梦。"
老掌柜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薄荷油，抹在太阳穴上，能安神。"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今天日本人又来巡街了，带着几个新调来的宪兵。"
知微指尖一颤。自从那个日本兵被杀后，街上的巡逻明显增加了。日本人挨家挨户盘问，却始终找不到目击者。
"听说..."老掌柜状似无意地整理着桌上的布料，"他们查到了那个士兵当天的巡逻路线，是从码头往霞飞路这一带。"
知微呼吸一滞。那天的场景再次闪回——女学生惊恐的眼睛，地上蔓延的血迹，还有她们仓皇藏尸的破旧仓库。
"师傅..."她声音有些发抖，"我..."
老掌柜突然抬手打断她："阿桃说你今天买的鲜笋还有剩余？明天炖个汤吧。"他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这世道，能活下来就不容易。有些事...忘了也好。"
门轻轻合上。知微望着窗外的月色，攥紧了瓷瓶，薄荷的清凉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却驱不散记忆里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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