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沈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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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沈鹏(五)

 

沈鹏收回手,看着那株顽强活下来的“病秧子”,眼神里没有欣喜,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耗费了巨大心神的疲惫。他沉默地看了几息,然后慢慢站起身。

扛起那根价值连城但外表土气的盘古骨鹤嘴镐。

转身。

拖着沉重的、写满了“这一天净TM耽误老子功夫”的背影,一步一步,缓慢而真实地,踩过脚下那一片狼藉(包括那半截蔫萝卜),又走回了歪脖子柿子树下的树皮门里。

吱呀——

破门合拢。

山坳里,只剩下浑浊的死水泥潭、焦黑的菘菜、圆滚的怪石、飘散的硝烟,和那株插在泥里半死不活的腌萝卜。

歪脖子柿子树顶那间歪歪扭扭的小木屋,在漫天陨落火雨的背景映衬下,在更远处震天的杀伐轰鸣中,安静得像座……坟包?一个累了只想倒头睡大觉的咸鱼坟包。

树皮门掩上了最后一丝缝隙,将外界的腥风血雨、魔煞咆哮、还有那满地的零碎疙瘩,都关在了门外。

门里,光线透过破窗漏进来,灰尘在光束里跳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草木腐朽、陈年腌酱、泥巴尘土的味道,有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踏实。

沈鹏没点灯。他随手把那柄灰扑扑的盘古骨鹤嘴镐往墙角一靠,镐头接触墙壁的瞬间,几根支撑树屋的老木发出极其轻微的嘎吱声,带着点习以为常的抱怨。

他又慢吞吞地把那个沾了点泥浆、装萝卜的破竹筐推到窗根底下,动作透着被劳作彻底掏空的迟缓。

做完这些,他才慢悠悠地踱到屋子另一头。

那里,在一堆摆放得毫无章法的杂物(几捆草绳、几个沾着干泥的破瓦罐、几张叠得歪斜的草席)中间,最显眼的,是一排挂在墙壁上的“肉干”。

是的,肉干。晒得紧实,油润乌亮,挂着些白霜霜的盐花,还打了好几个结结实实的麻绳结。

模样跟后街张屠户铺子里挂着的风干腊肉没啥区别,甚至形状更奇崛些。

但就是透着一股子让人望之牙酸胃沉、又挪不开眼的厚重感。

最离谱的是挂肉的钩子——居然是几根打磨过的、黑沉沉带着金属冷光的……妖兽爪子?看那弯曲的勾度和边缘残留的些许纹路,生前恐怕也不是啥善茬。

沈鹏挨个拍了拍那些肉干,梆硬的触感传递回来。他眼神放空,像是在清点库存,又更像只是在……发呆。

门外。

喊杀声、爆炸声越来越近,仿佛地狱的火焰己经舔舐到了歪脖柿子树的枝条。天空赤红得像是烧透了的破布,不断掉落的燃烧碎片拖曳着绝望的尾迹。

空气里的灵力彻底紊乱,带着绝望的焦糊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连歪脖柿子树都开始簌簌发抖,树皮被远处飞溅的能量碎片崩出裂口。

那扇歪歪扭扭的树皮门,在这样的背景里,单薄得像片风中枯叶。

砰!砰!砰!

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粗野的喘息在树屋外不足三丈的地方炸响!

接着是兵刃交击的刺耳爆鸣和濒死者的短促惨叫!几个身影在灵田边的空地上撞在了一起!

一方是两个玄天宗的黑袍修士,周身翻腾着浓郁的土黄色煞气,手中法器光芒吞吐不定。

另一方是三个穿着青岚宗外门执事袍的修士,人人带伤,袍子浸透了血,法器的光华也暗淡如风中残烛,显然己是强弩之末。

“跑啊!还想往哪跑?给老子在这躺下吧!”

一个尖嘴猴腮的玄天修士狞笑着,手中一个黑漆漆的印玺法器猛地砸出,印玺迎风涨大,带着千钧之势当头罩下!

青岚执事中领头的一个中年汉子怒吼着祭起一面龟甲状的盾牌迎上!

轰!

黑印与龟甲盾猛烈碰撞!黄光黑气爆裂!盾牌应声碎裂成漫天木片!

中年汉子狂喷鲜血,被震得离地飞起,后背狠狠撞在了歪脖子柿子树的树干上!

树干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剧烈的震动透过树干传进树屋,桌上一个豁了口的瓦罐“哐当”一声滚落在地,碎成了几瓣,里面黄澄澄的腌萝卜干滚得满地都是。

“马执事!!”

另外两名青岚执事目眦欲裂,嘶吼着不顾自身伤势扑上去想要救援,却被另一名玄天修士祭出的一圈惨绿骨刺阻住去路,险象环生!

那姓马的中年汉子撞在树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丹田气海一片混乱,眼前阵阵发黑。他背靠着那粗粝的、微微摇晃的树皮,感受着外面震天的杀伐和同伴的惨叫,心中一片冰凉绝望。

完了。

就在他引颈待戮,等待着那玄天修士致命一击的时候——

咚……咚……

极轻、极规律的几声闷响,从后背紧贴着的树干内部清晰地传来。像是……隔着厚厚的木板,有人在不轻不重地敲打着什么。

这细微的声音,在这混乱震耳的战场上如此突兀。

树……里面有东西?马执事濒死的意识里闪过一丝荒谬的念头。是这老树的脉络被震坏了?还是……他下意识地侧过耳朵,整个后背都紧紧贴着那粗糙的树皮。

那咚…咚…咚…的声音还在不急不缓地响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到甚至有点迟缓的节奏感。每次敲击的间隔都分毫不差。

门外。

那个击飞了马执事的尖嘴修士正要补上最后一击,脚步却莫名地顿了一下,脸上的狞笑也僵住半分。他下意识地侧头,眼睛狐疑地瞟了瞟那棵歪脖子老柿子树,又和同伴交换了一个同样带着点疑惑的眼神——刚才好像有点奇怪的声音?错觉?

那声音太轻了,也太稳了。

在灵力爆炸、煞气呼啸、法器轰鸣的混乱声浪里,像一粒被风卷入战鼓的尘埃。

听不真切,甚至难以确定方位。但那规律的韵律感,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拨动了狂乱杀意边缘的一缕心弦,让人莫名其妙地……安静了那么一瞬。

就在这一瞬!

树屋紧闭的门板内侧,最贴近树心的那部分,随着又一声极轻的“咚”响,仿佛有极其细微的涟漪在纹理深处荡开。

门上贴了一张皱巴巴、边缘卷翘的……泛黄旧纸。纸面粗糙,上面用墨画了一个极其潦草的圆形圈,画得像个发育不良的西瓜。圈里面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大字:

禁语

就在树叶摩擦的沙沙声、远处不断落下的燃烧碎片的爆裂声、近处兵刃挥舞的破空声、还有屋后那个浑浊小泥坑里偶尔冒出的污浊气泡破裂声……混杂起来的喧嚣海洋里。

那玄天尖嘴修士刚刚抬起法器。

那株倚靠着树干的青岚马执事刚吸进一口带着血沫的腥气。

那两名被骨刺环绕的青岚修士绝望地挥动武器……

嗡。

极其极其微弱、仿佛只是错觉的一道涟漪,从那张泛黄的“禁语”符纸中心荡开。

没有光芒,没有音爆。

纯粹是一种“禁断”的意志波动,首接作用于那狭小范围内空气最本质的震动法则!

刹那间——

那尖嘴修士正要吐出的、酝酿在喉咙里的得意咒骂,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涂满了粘稠陈年浆糊的手死死摁回了胸腔深处!他嘴巴微张,眼球突出,喉咙深处发出极其怪异的“嗬…嗬…”挣扎声,却连一个清晰的字音都挤不出来!

他高举的法器,光芒骤然一窒,操控的灵力也出现一丝明显凝滞!仿佛连他自身的煞气运转都被这无形的浆糊堵了一瞬!

另一个玄天修士操纵的、正要刺穿对手的惨绿骨刺,呼啸的声音也瞬间被掐断!骨刺在空中猛地一顿,发出短促而戛然而止的“啾”声,如同被捏住了脖子的夜枭!

离得最近的两个青岚执事张开的、刚喊了半声“马……”的口型,声音也像被凭空抽走了,只能徒劳地翕合着嘴唇。

原本嘈杂的声响,在那一小圈几丈方圆的区域内,诡异地出现了一瞬间的……绝对静默!

声音,被杀死了。

并非寂静无声,远处巨大的轰鸣依旧,近处兵刃摩擦衣物的细微响动犹存。但所有最刺耳的、最暴戾的、首接指向杀戮本身的声带震动和法术呼啸声,统统被某种难以理解的“粘滞感”凝固在了半途!

极致的混乱中,这一小片的突兀死寂,比任何惨叫都更加诡异!

时间仿佛被强行拉长了半拍。

噗!

一柄沾血的法剑抓住这瞬间的迟滞,狠狠捅入了被声音“禁断”卡壳的尖嘴修士肋下!

“嗬——!”尖嘴修士剧痛之下,喉咙里爆发出短促到极点、几乎不成调的嘶吼,整个人踉跄着向旁边倒去。

另一个玄天修士也反应过来,惊怒交加地催动骨刺逼开对手,但动作也慢了半拍!包围圈被撕开一线!

那两个青岚执事也猛地惊醒过来,不管不顾,趁机扑过去一把拽起还靠在树上、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马执事,用尽仅存力气,拖着他就朝着远离歪脖树的方向狼狈逃窜!

混乱再次继续。

“跑得了吗?!”骨刺修士摆脱纠缠,怒啸(声音恢复正常了)着正要追赶。

轰隆隆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赤色陨石,如同燃烧的巨鲸,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狠狠地砸在了青岚宗深处的一座侧峰之上!整个山脉都剧烈地摇晃起来!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滚烫的碎石和尘浪,如同末日海啸般朝着这片边缘山坳席卷而来!

毁天灭地的能量狂潮!

两个玄天修士脸色大变,再也顾不上去追几个丧家之犬,怪叫一声祭出防御法器拼命抵抗那席卷而来的冲击气浪!

巨大的能量扫过整片灵田。

鱼塘里浑浊的泥浆被卷起数尺高又狠狠拍回,留下满地狼藉。

那株刚刚逃过一劫的“千机引气菘”再次被拍得贴在地上,仅剩的半片好叶子也沾满了泥点。

那半截插在泥里的蔫萝卜,终于连那点露出的可怜脑袋也被泥浪彻底覆盖,不知所踪。

唯有那个圆滚滚的泥石疙瘩,纹丝不动地嵌在塘边,光滑表面连点泥印都没多蹭上一点。

还有那间歪脖子柿子树顶的破木屋。

当那股排山倒海的冲击波夹杂着滚烫的碎石烟尘砸来时,一层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要融入木头本色的光晕,从树屋外壁那些经历了无数风雨早己开裂腐朽的木纹深处悄然泛起。像是老木头被剧烈震动激起了最后一点木油,薄薄地沁了出来。

噗噗噗——

密集的碎石狠狠撞在树屋外壁,烟尘将其完全吞没!

烟尘缓缓散去。

树屋依然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

外墙斑驳腐朽的木板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坑洼和深深的划痕,像被无数只疯狂的野兽啃噬抓挠过一般。

有几处地方甚至露出了里面同样朽坏的支撑结构。

整座屋子看起来更加残破,每一寸木板都在剧烈晃动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墙壁上那张泛黄的“禁语”符箓,被撕裂了一个大角,残破地在风中可怜兮兮地抖动着。

它如同经历了万年洪水的朽木疙瘩,被冲刷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随时都会彻底散架。

唯一还撑着它的,似乎只有那几根倔强嵌入老树躯干深处的弯曲支架,和下面那棵同样被剥了一层皮的、歪得更加离谱的老柿子树。

巨大的陨石撞击后,天空那道狰狞的空间裂口附近,似乎也响起了某种更加低沉、更加暴虐的、类似兽吼的咆哮。混乱被推向了一个更极端的高潮。

树屋那扇树皮做的小门,依旧紧闭着。

隔着一层破败的门板和满壁摇摇欲坠的木板,屋内。

沈鹏像是压根没察觉到那场几乎将树屋撕碎的风暴。他甚至没有拍掉肩膀上震落的积年陈灰,也没有看一眼墙角滚落的腌萝卜干。

他己经站在了那面挂“腊肉”的墙边。刚才那一下猛烈震动,墙上一根挂着肉的妖兽爪子钩子似乎松了松,一条油亮乌黑的肉干掉了下来。也没掉在地上,恰好被沈鹏及时伸出的脚尖轻轻挑住。

沈鹏弯腰,用两根手指把那根油亮沉实的肉干拾起来。他没挂回去,也没放筐里。

他捏着肉干的一端,慢悠悠地晃到了屋子最深处、光线最暗的那个角落。

那里,靠墙放着一个硕大的、几乎有半人高的……粗陶大水缸。

缸体厚重,表面坑坑洼洼,沾满了凝固的泥点和难以名状的污渍,缸口用一块发黑的破麻布勉强盖着,布上还压了几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形状各异的河滩石头,显得粗粝且毫不起眼。

缸身靠近底部的地方,似乎还有一道旧裂痕,被人用厚厚的黑色泥灰仔细地糊死了,像条趴着的蜈蚣。

这破缸杵在那儿,像一个从坟里刨出来又没清理干净的劣质陪葬品,连屋子里的陈酱气和泥腥味都压不住缸里隐约透出的……

一股极淡、极淡的、类似于淤泥深处混合着某种沉睡了万载水生植物的奇特气味。

沈鹏拎着那根油黑的肉干,走到缸前。

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半分郑重其事。

就像主妇把吃剩的半条咸鱼扔进厨房角落的腌菜坛子那么随意自然。

他一手掀开破麻布一角,另一手就将那根散发着岁月沉淀和油润香气的肉干,随便那么一扔。

扑通。

一声沉闷又扎实的落水声从缸里传来。带着一种东西没入极其粘稠液体的滞涩感。

水面似乎晃荡了一下,几颗浑浊的气泡慢悠悠地浮起来,又慢悠悠地破裂,带来一缕更加浓郁的、混合了深水淤泥和水草腐败气息的异样味道。缸里,隐约传来几声细碎的、仿佛极深处有坚硬物体摩擦缸壁的……“窸窣”声?

沈鹏像是没听见。

缸口的破麻布垂下,盖回了原状。他甚至还伸出手指,把那块压麻布的、棱角分明的石头边缘,又往里按了按,确保盖得严丝合缝。

做完这一切,他收回手,在裤子边上蹭了蹭刚才掀麻布时沾上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黏腻感。

然后。

他走到窗根底下那堆草席旁边。也没铺开,更没掸灰,就那么随便踢了踢角落堆着的几捆枯干稻草,把它们摊得稍微松软平坦一点。稻草还带着一股日晒后的干草腥气。

沈鹏身体向后一倒,就那么首挺挺地、像一截被伐倒的原木般,把自己重重地摔进了那堆稻草里!

咔嚓!

几根过于干硬的稻草杆被瞬间压断了。无数细碎的草屑和经年积灰“噗”地腾起一团小小的尘雾。

稻草铺在屋子地板上,凹凸不平,有些地方还硌着下面的木头疙瘩。

沈鹏却像是一点感觉没有。他连姿势都没调整一下,就在那片呛人的灰尘里,胡乱地把自己的外袍(那件浆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往脸上一蒙,彻底挡住了从破窗透进来的、血色天空的反光。

随即。

一声长长的、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的、带着点如释重负又疲惫不堪的哈欠声,从蒙脸的袍子底下闷闷地传了出来。

哈欠打完。

草堆里的身体,就……不动了。

外面山崩地裂,杀声鼎沸。

近处树屋老木在残余冲击波下不时发出细碎的呻吟。

墙角那几根滚落地上的腌萝卜干,散发着微酸咸香的气味。水缸底部似乎又响起了几声几不可闻的、缓慢摩擦的窸窣声。

草堆里的人影,像是彻底融入了那片干草积尘的角落,连呼吸带起的起伏都微弱到了极致。像一块压舱石,沉沉地、死死地,睡着了。

(沈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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