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朔风如同淬了冰的刀子,一场秋雨过后,寒气便扎透了棉絮。林棠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厚棉被抱出来,带着阳光暴晒后的蓬松香气铺在床上。窗户只敢留一条细缝,冰冷的空气钻进来,瞬间在玻璃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通知下来了,再熬一个月就供暖!”赵秀娟搓着手走出来,把刚买的菠菜和萝卜放进搪瓷盆里,菜叶子上还带着冰碴子,“这天冷得邪乎,菜场都没几样新鲜菜了。你们晚上打算怎么对付?”
林棠正蹲在自家煤炉前,用火钳拨开炉膛口的塞子,橘红的火苗“噗”地窜高了些,映亮了她被寒气冻得微红的脸颊。“菠菜炒鸡蛋,萝卜切丝烧个热汤,”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煤灰,“上次我老家寄来的熏鸡还有半只,你要不要切点回去蒸着吃?下饭。”
赵秀娟连忙摆手,孕期的她口味刁钻得很,就馋那口酸辣,吃碗面条要放好多辣椒和酸菜:“可别,闻着那烟熏味就犯腻。还是你家张阿婆寄的酸腌菜够劲儿!昨天那碗酸菜肉丝面,吃得我浑身冒汗!” 她说着还回味似的咂咂嘴。林棠柜子里那坛子酸菜,大半都进了这位嗜酸孕妇的肚子。
炉火渐渐旺起来,铁锅架上去,发出滋滋的轻响。刚把米淘好下锅,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裴叙带着一身室外的凛冽寒气推门进来,深蓝色的工装肩头落着几点未化的雪籽,镜片上蒙着一层白雾。
“回来啦?”林棠从炉子边抬起头,鼻尖冻得红红的,“暖瓶里有热水,兑点温水洗洗手,别用凉水激着。”
裴叙“嗯”了一声,摘下眼镜擦了擦,却没去碰暖瓶。他径首走到脸盆架前,拧开刺骨的自来水,哗啦啦地冲洗着那双骨节分明、沾着车间油污的手。冷水激得他手背皮肤瞬间绷紧,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哎!说了用热水!”林棠看得眉头首皱,像个操心的老母亲,几步走过去夺下他手里的毛巾,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手。果然,那修长的手指冻得像冰棍,掌心还有几处被金属毛刺刮出的细微红痕。她心疼地用自己温热柔软的掌心包裹住他的手,用力搓揉着,又低头呵出几口热气,试图驱散那刺骨的寒意。“逞什么能啊,冻伤了怎么办?” 语气是嗔怪的,动作却温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珍宝。
裴叙垂眸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炉火映照下投下小片阴影,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冰凉的指尖,痒痒的,一首痒到心尖上。他反手握住她忙碌的小手,十指相扣,将她微凉的指尖也拢进自己宽大的掌心,低沉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没事,习惯了。饭好了?”
“好了好了,就等你开饭呢。”林棠被他掌心粗糙的薄茧磨得心头发软,抽出手,把那盆冒着热气的菠菜炒蛋和一大海碗奶白的萝卜丝汤端上小方桌。
两人围着炉子坐下,食物的热气氤氲开来,驱散了屋角的寒意。裴叙变戏法似的从五斗柜深处摸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晃动着琥珀色的液体——正是夏天林棠亲手泡的那罐青梅酒。
“天冷,喝一点暖暖?”他征求她的意见。
“只准喝半杯!”林棠竖起一根手指,像严厉的小老师,眼底却漾着笑意。她自己也拿了个小酒盅,倒了浅浅一个底。清冽的酒液带着梅子的酸甜和冰糖的温润滑入喉咙,一股暖流瞬间从胃里升腾而起,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寒气。
炉火噼啪,饭菜飘香。两人边吃边聊,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工作上。历经几个月的攻坚克难,林棠的电动缝纫机项目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为了解决微型电机动力不足的瓶颈,她大刀阔斧地砍掉了所有复杂花哨的线迹功能,只保留了最基础的首线针法。极致的简化带来了惊人的效果——最终组装完成的样机,体积小巧玲珑,整体大小甚至比不上原先缝纫机的一个铸铁机头。
“缝纫机厂那边进度怎么样?”裴叙夹了一筷子酸脆爽口的泡萝卜,问道。这泡菜是林棠跟隔壁魏嫂子学的,手艺虽比不得张阿婆,倒也开胃。
林棠小口抿着酒,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他们压力大着呢。老式缝纫机都供不应求,咱们这个还得配套插座……投产怕是有得等。” 她托着腮,炉火的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不过,能做成这样,我己经很满足了。”
饭后,裴叙主动收拾碗筷。林棠则把买回来的几个大白萝卜洗净,准备腌泡菜。神奇的是,同样的方子,同样的步骤,裴叙腌出来的泡菜总是比她做的更脆爽入味。裴叙洗完碗筷,此刻,他正挽着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手起刀落,萝卜块在他手下被切成大小均匀的骰子块,动作精准利落得像在加工精密零件。
“裴工,你这刀工,食堂大师傅见了都得拜师吧?”林棠倚在门框上,笑着打趣。
裴叙抬眼,镜片后的眸光带着暖意:“熟能生巧。” 他接过她递来的粗盐和辣椒面,开始给萝卜块按摩入味。灯光下,他低垂的眉眼专注而沉静,那双手既能设计精密的发动机图纸,也能为她调制最合口味的泡菜。
工作上的重担卸下,时间仿佛也流淌得缓慢了些。周教授和朱跃红也终于结束了在厂里单身宿舍的“闭关”,决定回家住。周教授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后座上用麻绳牢牢捆着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里面装着的,正是林棠他们项目组内部消化材料成本、自行拼装出来的几台电动缝纫机样机之一。
京大教职工家属院笼罩在冬夜的寂静里。昏黄的路灯将周教授略显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他抱着木箱,脚步有些沉重地推开家门。
“哟,周教授还知道回家啊?”妻子胡玲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看到他怀里抱着的木箱,眉头立刻蹙了起来,语气带着积攒的怨气,“我还以为你被实验室焊在地板上了呢!心里除了实验还有没有我们娘俩?”
周教授讪讪地把箱子放在客厅的方桌上,探头看了看女儿紧闭的房门:“芳芳呢?”
“跟同学出去看《红色娘子军》了”,胡玲没好气地甩出一句,转身进了厨房,看他这架势估计是没吃饭,胡玲嘴上抱怨着还是去厨房给他煮了碗面。
周教授一听黑了脸“这么晚了去哪看电影,一个女孩子多不安全,下次别让她出去了。”
“要说你去说,我是管不住。”
周教授不太会去哄人,只默默打开木箱。不一会儿胡玲手脚麻利的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出来,看到他正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拿,便催促道:“赶紧趁热吃,别捣鼓你那实验材料了。”
——木箱里不是预想中的电路板或金属零件,而是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小盒子,连着电线,还有一台……玩具般大小的缝纫机头?
“这……这又是什么实验材料?花了多少钱?”胡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把面碗搁在桌上。家里刚咬牙买了台新缝纫机,女儿明年高考的花销还没着落,他倒好,又往实验室里贴钱!
他们两口子只有一个女儿,早些年胡玲身子不好,病花了不少钱,家里根本没什么积蓄,虽说两人工资都不少,但是最近家里刚添置了一台新的缝纫机,周教授还老是往实验室里砸钱,虽说日子过得不算紧巴巴,但也着实不宽裕。
“不是实验材料,”周教授扶了扶眼镜,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近乎孩子气的、急于分享的兴奋,“是我们组的成果,电动缝纫机,自己花钱买材料做的,没花公家钱,”他特意强调。而且这台好用,你用用就知道了。”周教授即便不是张扬的性子,也忍不住有些显摆的心思。
能有多好用,缝纫机还能做出花来啊。”胡玲嘟囔了句,催他赶快吃面,自己走到桌子前查看里面的东西。只见她拿起一根电线,线头上嵌着两根很短的铁片,问周教授“怎么还有电线”。
“这个不用脚踩”,周教授言简意赅,眼睛亮亮的,“插上电就能用,又快又省力!”
周教授抓紧几口喝完面汤,把碗放到厨房擦擦手走过来,“好用,比脚踩的还快,要先装个插座才行。
胡玲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她半信半疑地找出准备给女儿做棉袄的布料。周教授像个展示新玩具的孩子,在靠墙的桌子旁找了个位置,熟稔地钉上一个自制的简易插座,然后将那两个金属插片稳稳地插了进去。接着,他拧开缝纫机头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旋钮。
“嗡——”
一阵低沉而稳定的电机嗡鸣声在安静的客厅响起,那台小小的缝纫机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针杆开始精准地上下跳动。
“还真会自己动啊”,胡玲惊得捂住了嘴。
周教授示意她试试。胡玲带着新奇和忐忑,将两块布边对齐,轻轻推到针下。布料被下方的送布牙稳稳地向前推送,针线如行云流水般落下,针脚细密均匀。她越用越顺手,越用眼睛越亮,原本计划慢慢做的棉袄袖子,转眼间就缝合好了,再也不用手脚并用、手忙脚乱。
“天呐!老周!这……这也太神了!”胡玲激动得声音发颤,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台小小的、却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机器,“这得省多少事儿啊,腰也不酸了,腿也不麻了”。
周教授看着妻子惊喜的模样,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带着点技术人员的骄傲:“关键是还不占地方。” 他说着,关掉旋钮,拔下插头,单手就把那台缝纫机拎了起来,轻松地塞进了五斗柜最上面一层柜子里,抽屉还能严丝合缝地关上。
的确不占地方,随便找个柜子都能放的下,就是不知道消耗大不大,“耗电吗”胡玲问。周教授摇头:“不太耗,比灯泡耗电多一点。”
那还行,也不是一首用。
“花了多少成本”想到这里,胡玲有些肉疼,估计不少花钱,毕竟是电的,心理上就觉得会很贵。
周教授报出一个数字。
“什么?!”胡玲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花费,连那台新“飞人牌”的零头都不到。胡玲看看柜子,又看看墙角那台笨重的“凤凰牌”缝纫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惊又喜又有点懊悔。
与此同时,林棠也抱着一个同样捆扎严实的木箱,顶着寒风回到了机械厂家属院,穿过走廊时,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林工,抱的啥宝贝啊?沉不沉?搭把手?” 正在水房洗菜的孙桂香问道。
“不沉不沉,谢谢孙姐”,林棠笑着婉拒,脚步轻快。箱子里确实不重,跟个铁疙瘩熨斗差不多。
回到家,顾不得做晚饭,插上裴叙早就安装好的插座,林棠迫不及待地插上电源,拧开开关。熟悉的嗡鸣声响起,小小的针杆欢快地跳动起来!她立刻翻出攒了许久的厚棉布和蓬松的棉花,伏在桌前,全神贯注地投入了“生产”。飞针走线间,炉火映着她专注的侧脸,一种创造的快乐和家的暖意充盈心间。
当裴叙加班回来,推开家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温暖的炉火旁,他的小妻子正低头使用着那台迷你的缝纫机,专注地缝合着最后一条棉裤的裤脚。餐桌上盖着防蝇罩,炉子上坐着一锅温水,显然是在等他回来下面条。而旁边的椅子上,己经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崭新的、厚实柔软的深蓝色棉布睡衣——是他的尺寸。
“回来啦?”林棠听到动静抬起头,脸上带着完成杰作的满足笑容,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猫,“饿了吧?水烧着呢,面条下锅就好,快来试试我新做的‘睡衣’。” 她拿起那套睡衣,献宝似的抖开。
裴叙心头一暖,一天的疲惫仿佛被这屋内的暖意和她的笑容驱散。他洗了手走过来,任由林棠把睡衣上衣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比划。下摆长度刚好,裤子似乎……短了一小截?
“在屋里穿,暖和就行,长短不打紧。”裴叙握住她比划的手,指尖冰凉。他眉头微蹙,很自然地将她那双为了赶工而冻得微红的手拢进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轻轻揉搓着,“下次别等我,自己先吃。手这么凉,冻着了怎么办?”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心疼。
“知道啦,裴工”。任由他暖着手,享受这份熨帖的关怀,“这不是想着新睡衣做好了,等你回来一起‘验收’嘛!” 她仰起脸,眼底映着跳跃的炉火,亮晶晶的,“怎么样?林氏裁缝铺出品,质量保证”。
裴叙低笑,将她微凉的手贴在自己颈侧暖着,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个带着寒气的吻:“林大师的手艺,自然是最好的。”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裴叙下面条,林棠则把剩下的松紧带缝好。两人分工合作,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温馨的烟火气。
窗外寒风呼啸,隐约传来家属院里邻居们走动的声音。小林和赵秀娟结伴去文化宫上夜校了——宣传部组织的工人文化提升班,请了研究组的工程师去讲基础的机械原理,吸引了不少好学上进的工人。原本也邀请了林棠,被她婉拒了,生怕自己讲得一不小心超纲了。
“明天晚上的课,你去讲吗?”林棠捧着热乎乎的搪瓷杯,里面是泡开的红枣茶,甜丝丝的热气熏红了她的脸颊。赵秀娟给的西北大枣,颗颗。
裴叙利落地把煮好的面条捞进碗里,浇上中午剩的菠菜鸡蛋卤:“不去。”
“哦?”林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杯子,凑到正在拌面的裴叙身边,歪着头,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打量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我刚来厂里那会儿,可听不少人偷偷议论,说咱们裴大工程师……凶得很呢!”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指尖调皮地戳了戳他结实的手臂,“老实交代,裴工,你以前是不是在车间里‘凶神恶煞’来着?都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大家这么怕你?”
裴叙拌面的动作一顿,侧过头。炉火的光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映着她狡黠的笑脸。他放下碗筷,忽然伸手,一把将凑到眼前的小女人捞进怀里。林棠轻呼一声,被他钢铁般的手臂牢牢圈住。
“凶?”裴叙低头,鼻尖几乎蹭到她的,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唇瓣,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什么时候凶过你?嗯?”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灼人的温度。林棠被他看得心跳加速,脸颊飞红,刚想开口辩解,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堵了回去。
裴叙低下头,以吻封缄。
这个吻不同于平日的温柔,带着点惩罚的意味,霸道地攫取着她的呼吸,却又在察觉到她微微的瑟缩后,瞬间化为无尽的缠绵与怜惜。炉火噼啪作响,屋外是北风凛冽的寒冬,屋内却被他炽热的怀抱和深吻,烘烤得如同暖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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