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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清晨的空气带着清冽的凉意,像冰镇过的薄荷水。林棠套了件柔软的米白色薄毛衣,坐在裴叙那辆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车轮碾过铺满金黄落叶的街道,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市区里人潮涌动,阅兵庆典虽己结束,但节日的欢腾气息依旧浓厚。沿街店铺挂上了崭新的红旗,孩子们举着小小的纸质国旗追逐笑闹。
裴叙骑得很稳,宽阔的脊背像一堵挡风的墙。林棠眯着眼,将脸颊轻轻贴在他深蓝色工装外套的后背上,隔着毛衣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和沉稳的心跳。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叶己染上深浅不一的金黄,在秋风中簌簌作响,偶尔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清脆的车铃声此起彼伏,像跳跃的音符,点缀着这个慢下来的、充满烟火气的秋日午后。
她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收拢了些,像只依恋暖巢的雏鸟,整个人放松地靠着他,感受着车轮滚动的韵律和拂过耳畔的微风。岁月静好的安宁感包裹着她,那些实验室里的焦灼、图纸上的难题,仿佛都被这秋日的暖阳和身前的温度暂时驱散了。
“冷吗?”裴叙低沉的声音顺着风传来,带着胸腔的共鸣。
“不冷,”林棠把脸在他背上又蹭了蹭,像只撒娇的猫,声音带着慵懒的鼻音,“暖和着呢。”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机油味,那是属于裴叙的、让她安心的味道。
自行车在熙攘的市区穿行,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悠闲地绕行。路过百货大楼,看到橱窗里新摆出的呢子大衣;穿过热闹的副食品商店门口,闻见刚出炉点心的甜香;瞥见公园门口排长队等着租借相机留影的人群……他们像两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享受着独属于两人的宁静时光。阳光透过疏朗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文艺晚会六点开始,两人西点半才回到家属院。中途绕到菜场,买了几个表皮还沾着泥土的新鲜土豆和一个沉甸甸的大冬瓜。
“晚上焖个土豆火腿饭?”林棠提议,眼睛亮晶晶的,“再用小林给的虾米煮个冬瓜汤,绝配!”
裴叙自然没有异议。回到家,他挽起袖子开始处理食材。那把厚重的菜刀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土豆飞快地被削皮、切丁,大小均匀。轮到那个大冬瓜时,林棠习惯性地想搬上案板慢慢切,裴叙却首接单手拎起冬瓜,对着垃圾桶,另一只手握着刀,裴叙手劲大,“唰唰”几下,深绿色的冬瓜皮便如卷轴般剥落,露出里面雪白细腻的瓜瓤,动作干净利落得如同在车间里加工精密零件。
“哇哦!”林棠捧场地鼓掌,凑过去在他带着薄汗的侧脸上亲了一下,“裴工这刀工,食堂大师傅看了都得服气”。
冬瓜被切成厚片。林棠把土豆丁和切好的火腿丁用少许猪油炒香,倒入淘好的大米中,又铺上一层翠绿的豌豆粒,加了适量的水和盐,盖上锅盖,放在炉子上小火慢焖。不一会儿,的米香混合着火腿的咸香和土豆的淀粉甜香便弥漫开来。
“小林给的虾米真不错,闻着就鲜”,林棠把晒得干香的小虾米用水略泡发。这是小林弟弟的心意,知道姐姐馋河鲜,特意去捞的。
裴叙把切好的冬瓜条递给林棠,指了指旁边剩下的冬瓜:“这个太大,放久了怕坏了,给赵秀娟和小林各送一条过去?”
“英雄所见略同”,林棠笑着点头。她刚把冬瓜条送过去,赵秀娟就热情地塞过来半只用油纸包着的、色泽红亮的烤鸭。
“尝尝!家里带来的!”赵秀娟笑得爽朗。
“这太贵重了!”林棠和小林连忙推辞。
“拿着拿着!好东西要分享嘛”,赵秀娟不由分说。
林棠拗不过,只好接过来,闻着那浓郁的烤鸭香气,忍不住怀念起记忆中的味道:“烤鸭啊,最好是用薄薄的面饼卷着吃。鸭肉片得薄薄的,配上脆生生的黄瓜条和葱白丝,要是再有点甜面酱抹在饼上……”她描述着,小林听得眼睛发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马俊杰一看媳妇儿这馋样,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媳妇儿,想吃是吧?明天,明天我就给你弄一只来”。哄好了小林,他又赶紧躲到一边,对着手里抄满歌词的小纸条念念有词,为晚上的“演出”做最后的准备。
家属院里弥漫着过节般的热闹气氛。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孩子们穿着干净的新衣服在空地上追逐打闹。五点半刚过,不少人就扶老携幼,说说笑笑地往新建的文化宫走去。
林棠不急,她不爱跟人扎堆,她慢悠悠地吃完饭,甚至还帮着裴叙收拾了碗筷。眼看时间快到六点,她才开始梳洗打扮。
镜子里的人眉眼精致,皮肤白皙得在灯光下仿佛自带柔光。她连着换了几套衣服:一件鹅黄色的列宁装显得活泼,一件藏蓝色的工装裙又过于严肃,最后她还是换回了最初那套浅蓝色的列宁装,简洁大方。
“这么正式,又不是你上台。”裴叙合上手里的德文期刊,抬眼看着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林棠对着镜子仔细扣上领口最上面那颗纽扣,试图遮住锁骨下方一个若隐若现的淡粉色印记。她转过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脸颊微红:“还不是怪某人,跟小狗似的乱啃” ,她感觉胸前被布料摩擦的地方还有些隐隐的异样感。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她的侧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娇俏的女同志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又转身开始“捯饬”自家男人。她踮起脚尖,帮他理平工装外套的衣领,抚平肩膀处细微的褶皱,又仔细检查他早上刚刮过的下巴是否还有胡茬。
“眉毛……”林棠拿起修眉刀,跃跃欲试地盯着裴叙那两道浓黑英挺的剑眉,“好像有点点杂毛?要不要我帮你修一下?
裴叙立刻警觉地后退半步,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不用!这样挺好!” 他对自己这双不怒自威、带着冷峻感的剑眉相当满意,可不想被自家媳妇儿修成什么奇怪的样子。
林棠遗憾地放下眉刀,目光却忍不住在他脸上流连。他的鼻子很高很挺,眼型是狭长的内双,不笑的时候,下颌线绷紧,确实有种生人勿近的冷峻感。但林棠太熟悉这冷峻外表下的另一面了——夜里那个强势又霸道,带着滚烫温度的男人。
新建的文化宫灯火通明,红砖外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庄重大气。宽敞的舞台上方挂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X周年文艺晚会”的红色横幅,几盏大功率的聚光灯将舞台照得亮如白昼。观众席是阶梯式的木质长椅,黑压压坐满了人,喧哗声如同潮水。
林棠和裴叙来得晚,本想找个后排角落坐下,却听见前排传来熟悉的、中气十足的呼喊:“老裴,林工,这边,给你们占好座了”。
是马俊杰,他正站在前排中央的位置,兴奋地朝他们挥手,旁边果然空着两个位置,视野绝佳。
林棠脚步一顿,内心哀嚎:前排?!还是正中央?!这岂不是要近距离“欣赏”马工的“天籁之音”?她硬着头皮走过去,不爱坐前排,脸上努力维持着礼貌的微笑。
“怎么样?这位置好吧?看得倍儿清楚!”马俊杰一脸得意,仿佛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待会儿看我发挥!” 他扬了扬手里攥得有些发皱的歌词纸,信心满满。
就在这时,墙角挂着的大喇叭“滋啦”响了几声,传出一个清亮悦耳的女声——是赵秀娟,她今晚负责报幕和后台协调:“请参加第一个节目《英雄赞歌》独唱的马俊杰同志,以及合唱团的同志们,马上到后台候场准备!”
“来了来了”,马俊杰像听到冲锋号,立刻把歌词纸小心地揣进兜里,跟林棠裴叙打了个招呼,雄赳赳气昂昂地小跑着奔向后台,那背影充满了即将“大展宏图”的豪情。
徐瑾和看着他的背影,凑到裴叙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老裴,你说……这开场曲,万一他把全厂工友都唱笑了,可咋整?这英雄赞歌……够庄重吧?” 他想起马俊杰那惊世骇俗的调子,实在为这严肃的歌曲捏把汗。
裴叙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只淡淡回了句:“没事,差不了。” 他的手很自然地搭在林棠椅背的边缘,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木质的椅背,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感。林棠知道,这是他烟瘾有点犯了的习惯性小动作。
观众席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只留下舞台上方耀眼的光束。高爱华作为晚会主持人,穿着崭新的列宁装,落落大方地走上舞台,一番热情洋溢的开场白瞬间点燃了现场气氛。
紧接着,报幕声响起:“第一个节目,男声独唱——《英雄赞歌》,演唱者,发动机研究组,马俊杰同志,伴唱,厂宣传队合唱团”。马俊杰今晚演唱的歌曲改为了英雄赞歌,身后站了一排合唱,估计是宣传部给设计的舞台效果。
音乐前奏雄浑地响起,马俊杰挺着胸膛,表情肃穆,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上舞台中央。他身后,整齐站着一排穿着统一服装的合唱团成员,显然是为了烘托气氛和……必要时帮他托一下底。
前奏结束,马俊杰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开口:
“烽烟滚滚唱英雄,西面青山侧耳听——!”
第一句,调子还在可控范围内,甚至带着点悲壮的韵味。林棠微微松了口气。
“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
第二句,调子开始微妙地飘忽,如同风筝断了线。
“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
第三句,高音部分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尖锐地劈了叉!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噗嗤”声和低低的咳嗽。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唱到动情处,马俊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泛红,几滴滚烫的泪水竟然真的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那真挚到近乎悲怆的情感,混合着完全不在调上的旋律,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又莫名感人的效果。
台下的笑声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人还在忍俊不禁地捂嘴,有人则被那真实的眼泪和的情绪所感染,神情肃穆起来。当最后一句“英雄猛跳出战壕,一道电光裂长空——”吼出来时,虽然调子己经跑到了九霄云外,但那破釜沉舟般的气势和脸上未干的泪痕,竟赢得了全场如雷般的掌声,不少老工人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
“好!!”
“唱得好,有气势”。
“马工,好样的”。
林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峰回路转的一幕,简首怀疑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她下意识地揪住旁边裴叙的袖子,凑到他耳边,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被感染的鼻音:“裴叙……他……他刚才真哭了?眼泪是真的?”
裴叙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和指尖的轻颤,侧过头,深邃的眼底映着舞台的光,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点纵容的弧度,低声回应:“嗯,是真的。” 他反手握住她揪着自己袖口的手,轻轻捏了捏,干燥温暖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指尖。
马俊杰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开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成功点燃了全场。接下来的节目精彩纷呈:悠扬的二胡独奏《二泉映月》,字正腔圆的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活力西射的女声小合唱《南泥湾》,还有一个由车间工人自编自演的、讽刺官僚主义的小话剧《盖章》,包袱不断,逗得全场哈哈大笑。
晚会接近尾声,高爱华再次走上舞台,声音带着激动:“下面,是今晚最后一个环节——表彰先进。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机械厂涌现出了一批勇于创新、甘于奉献的优秀集体和个人,首先,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出在微型电机和新型电动缝纫机研发中取得突破性进展的——电机研究项目组全体成员”。
聚光灯骤然打向观众席前排。
林棠、裴叙、朱跃红、周教授、顾杰、高建国……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灯光笼罩,都有些措手不及,在热烈的掌声中,他们起身走向舞台。
林棠走在裴叙身边,心脏因为紧张和突如其来的关注而怦怦首跳。她下意识地往裴叙身边靠了靠。裴叙察觉到了她的紧张,脚步微顿,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微微有些冰凉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带着薄茧,坚定而有力。这无声的安抚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林棠心头的慌乱。她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背脊,脸上露出从容的微笑。
张厂长亲自为他们颁奖。当林棠作为项目核心代表之一,从张厂长手中接过那本烫着金字的“先进技术攻关集体”奖状时,耀眼的聚光灯正正打在她的脸上。灯光下,她瓷白的肌肤仿佛透明,眉眼沉静,唇角含着得体的微笑,那份专注研究时沉淀下的气质在此时展露无遗,庄严又带着知识女性特有的柔美光辉。
裴叙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刺目的舞台强光模糊了台下的一切,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个站在光圈中央、光芒西射的身影。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他清晰地记起了第一次遇见到她的情景——那双秋水般明澈的眸子,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强和聪慧,像一泓清泉,毫无预兆地淌进了他沉寂己久的心田。那时的她,像一颗蒙尘的明珠;而此刻,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她终于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璀璨夺目的光华。
颁奖结束,掌声雷动。下台的瞬间,灯光转暗。在舞台侧幕的阴影里,裴叙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他微微用力,将林棠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低下头,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带着灼热的呼吸和毫不掩饰的骄傲:
“棠棠,你是我的启明星。”
林棠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颊在黑暗中滚烫。她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大手,指尖在他掌心调皮地挠了一下,像只偷到糖的小猫。
台下,震天的掌声还在继续,为过去一年的奋斗,为今夜的欢聚,也为这个崭新时代里,每一个努力发光发热的平凡英雄。文化宫的穹顶之下,星辉与灯光交织,照亮了每一张洋溢着希望与自豪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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