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门在顾辰身后缓缓合拢，将那股纸张腐朽的气味和那份足以焚天的罪恶，一同锁回黑暗。
他走在铺着红地毯的走廊上，脚步平稳，频率和来时一模一样。阳光从雕花窗棂投下，在他一丝不苟的西装上切割出明暗的条纹。路过的使馆人员向他点头致意，他也礼貌地回以微笑，镜片后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
没人知道，他平静的皮囊之下，灵魂正被一团来自地狱的业火反复灼烧。
朝香宫鸠彦。
那个名字，像一枚淬毒的钉子，钉进了他的脑海。
那份轻飘飘的草案，比千吨炸药还要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不是未来的历史档案，这是正在酝?pad?的现实，是即将流淌在南京街头的三十万同胞的鲜血。
他不能冲动，不能有任何异常。在这里，任何一丝情绪的泄露，都可能让他和那份刚刚瞥见的罪证，一同化为灰烬。
回到宿舍，顾辰关上门，没有开灯。他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院子里那棵枝叶凋零的梧桐树。
怎么把消息传出去？
用电台？大使馆内的无线电通讯，二十西小时受到严密监听。任何一封可疑的密电，都会立刻引来特高课的豺狼。
通过地下组织？他刚到南京，人生地不熟，与这里的组织还没有建立任何联系。贸然接触，风险极大。
他的大脑像一台超频运转的量子计算机，疯狂推演着所有可能性，又一一否决。
必须用一种全新的，绝对安全的，只有他和秦烈能懂的方式。
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本从使馆图书馆借来的，德文版《浮士德》上。
……
上海，法租界。
贝当路三十七号，曾经的“东洋贸易株式会社”，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空气里还残留着烟火和化学品混合的怪味。
岩井英一站在废墟前，脸色比脚下的木炭还要黑。他身后的特高课特务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煤气爆炸？”岩井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法租界巡捕房的猪，才会信这种鬼话！我放在保险箱里的十三根金条，也会自己长腿跑了，然后点燃煤气罐吗？”
一名手下战战兢兢地报告：“课长，我们抓到的那个‘老王’，只是个幌子。他包里的东西，全是板砖……”
“废物！”岩井猛地转身，一记耳光狠狠抽在那名手下脸上，“一群废物！被人耍得团团转！”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缓缓停在路边。车门打开，影泽源治一身笔挺的海军军服，慢悠悠地走了下来。他手里还拄着一根文明杖，像是来公园散步的绅士。
“岩井君，真是惨烈啊。”影泽源治绕着废墟走了一圈，啧啧赞叹，“看来，上海的治安，堪忧啊。”
岩井的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吱作响，他盯着影泽：“影泽少佐，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
“不不不，我是来慰问的。”影泽源治一脸“诚恳”，“听说你的人在抓捕‘满洲之狐’的下线时，后院起火了。真是遗憾，就差一点，你就能立下大功了。”
他特意在“满洲之狐”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读音，嘲讽的意味不言而喻。
岩井冷笑一声：“影泽少佐，你那个能从灰尘里看到线索的‘特别顾问’呢？我记得，他好像就是在爆炸前一天，去了南京吧？真是巧啊。”
“沈默君是去南京，继续追查‘北方威胁’的线索，这是为了帝国的大战略。”影泽源治用文明杖点了点地上的灰烬，“不像某些人，只盯着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结果连家都让人给抄了。哦，对了，我听说，你们新搞到的那台德制电台，也跟着‘爆炸’了？”
岩井英一的瞳孔猛地一缩。
电台失窃，是最高机密！影泽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影泽机关的耳朵，伸得很长啊。”岩井的声音里己经带上了杀意。
“彼此彼此。”影泽源治优雅地欠了欠身，转身走向汽车，“岩井君，慢慢收拾。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借给你几个人手。毕竟，我们都是为天皇陛下效力嘛。”
看着别克车绝尘而去，岩井英一的眼中，燃起两团阴冷的火焰。
他猛地回头，对副官下令：“去查！给我查那个叫沈默的家伙！他在上海的所有行踪，接触过的每一个人，说过每一句话！就算他只是一粒灰尘，我也要把他从墙角给我抠出来！”
……
鬼山基地。
“夜枭”小队夜袭成功的消息，让整个基地都沸腾了。
“你们是没看到！小鬼子的飞机，就跟纸糊的一样！老子一梭子过去，轰！天上就多了个太阳！”飞行员李响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周围的战士们听得热血沸腾。
猴子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那半瓶顺来的威士忌，给每个飞行员都倒了一点：“来来来，英雄们，尝尝这洋玩意儿！给你们庆功！”
秦烈没有参与他们的庆祝。他站在沙盘前，一遍遍地复盘着昨晚的战斗。
“我们的反应速度，还是慢了三分钟。”他指着地图上的航线，“如果能再快一点，就能在他们进入轰炸航线前，就把他们全部拦下。”
“队长，你这就有点吹毛求疵了。”猴子凑过来，灌了一口酒，“五架飞机，咱们干下来三架，吓跑两架，自己毫发无伤。这战绩，说出去谁信啊！咱们这是神仙打架！”
“打仗，不是算数。”秦烈头也不抬，“我们的目标，是让他们一架都回不去。猴子，钱花得怎么样了？”
“放心吧队长！”猴子拍着胸脯，“汽油、零件都买回来了。黑市上那帮孙子，看见咱们亮出美元，眼睛都绿了，就差叫咱们爹了！我还顺便，搞到了一批上好的钨钢，够咱们车一百发穿甲弹弹头了！”
秦烈点了点头。这就是他想要的。每一次胜利，都要能转化成下一次胜利的资本。
“还有，”猴子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政委那边，把缴获的文件都整理出来了。你猜怎么着？狗日的特高课，在上海布了一个大局，想钓咱们的线。结果，鱼饵被沈默先生给换成了板砖，他们自己家反倒被咱们给端了！这会儿，估计正跟影泽机关那帮海军马鹿，狗咬狗呢！”
秦烈嘴角微微扬起。
沈默。
那个只通过电波与他交流的战友，总能用最匪夷所思的方式，撬动整个棋局。
就在这时，那台崭新的德律风根电台，突然发出一阵极轻微的“滴滴”声。不是呼号，也不是常规的电码，而是一段毫无规律、杂乱无章的数字。
负责监听的通讯兵愣了一下：“队长，这是……乱码？”
秦烈的表情却瞬间严肃起来。他一把推开通讯兵，亲自坐到电台前，戴上耳机。
“别记录，所有人，出去。”
清场后，秦烈拿出纸笔，飞快地记下那串数字。
这是他和沈默约定的最高加密等级通讯方式，名为“一次性密码本”。密钥，就是两人都看过，且拥有相同版本的一本书。
而这本书，还是秦烈在2050年，硬塞给顾辰的，一本他自己都觉得枯燥的——《工业革命与材料学简史》。
他迅速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那本旧书，根据数字，开始逐字进行翻译。
第一个词是：南京。
第二个词是：屠刀。
第三个词是：草案。
秦烈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他的笔尖在纸上划过，一个个冰冷的词语，在他的笔下，组成了一幅炼狱般的图景。
“……《‘净化’指导意见草案》……消除潜在反日分子……‘特别清扫’……试点……”
当最后那个名字，从密码本中被翻译出来时，秦烈手中的铅笔，“啪”的一声，被他生生捏断。
“朝香宫鸠彦。”
工坊里死一般的寂静。
秦烈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仿佛有万载寒冰在凝结，又仿佛有地心熔岩在翻涌。
山洞外，战士们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
他们庆祝着昨夜的胜利，憧憬着未来的大捷。
他们不知道，一把悬在整个民族头顶的屠刀，己经悄然举起。
更不知道，他们的另一位领袖，那个代号“沈默”的男人，此刻正孤身一人，站在屠刀的阴影之下。
秦烈拿起桌上的一杯凉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他心中那股焚天煮海的怒火。
他走到电台前，手指在电键上，重重地敲下了一行回复。
只有一个字。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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