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站”狭窄的地下空间里,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压缩。昏黄的油灯将人影投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摇曳不定。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草药、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从沈墨伤口处散发出的、被盘尼西林和磺胺粉暂时压制住的腐败气息。
玲子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守在沈墨的草铺边。她手中的湿布巾机械地、一遍遍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脖颈和手臂。每一次触碰,都传递着那依旧灼人的高热,但指尖下那微弱却顽强的心跳,是她全部世界的支点。陈医生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检查,更换伤口敷料(清创后换上了相对干净的纱布和少量磺胺粉),测量体温,眉头始终紧锁。沈墨的高烧如同顽固的堡垒,盘尼西林暂时阻止了败血症的全面崩溃,却未能将其攻克。他依旧深陷昏迷的泥沼,偶尔发出模糊痛苦的呓语,身体在无意识中因为伤口的剧痛而抽搐。
水生草草处理了自己左臂的伤口,敷上陈医生给的草药,便强撑着守在洞口附近,协助赵铁柱警戒。他耳朵竖着,捕捉着洞外每一丝可疑的声响——风声、水声、偶尔的鸟鸣。每一次远处隐约传来的、可能被误判的引擎声,都让他的心脏骤然紧缩。图纸就在洞内,用油纸重新包好,放在刘大姐保管的一个小铁皮箱里,紧挨着仅剩的那支盘尼西林。那铁皮箱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赵铁柱如同最警觉的头狼,大部分时间都守在通往河道的那个狭窄入口附近,锐利的目光穿透藤蔓的缝隙,监视着外面浑浊的河水和对岸的动静。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握开山刀的手,显示着内心的焦灼。刘大姐在小隔间里,电台按键敲击的微弱哒哒声断断续续,那是连接着希望的生命线。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洞外,天色从压抑的深灰转为铅白,再到一种病恹恹的惨白。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起初是淅淅沥沥,很快变成瓢泼之势。密集的雨点敲打着洞口的藤蔓和外面的水面,发出巨大的哗哗声。这雨幕成了天然的屏障,隔绝了视线,也掩盖了声音,但同时也带来了新的忧虑——河水会上涨吗?鬼子的搜索会因此暂停,还是更加疯狂?
“老家回电了!”小隔间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刘大姐探出身,脸上带着疲惫却掩不住一丝振奋,“‘火种’接收确认!转移路线己定!代号‘归雁’!护卫队己在路上,预计今晚午夜前抵达下游‘青石滩’接应点!命令我们不惜一切代价,确保‘火种’和重伤员安全抵达!”
消息如同强心剂注入每个人的身体。赵铁柱眼中精光一闪:“好!‘青石滩’,离这里还有二十多里水路。时间紧迫!”他看了一眼外面倾盆的雨幕,“这雨是麻烦,也是掩护!陈医生,沈墨同志情况如何?能经得起水路颠簸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陈医生身上。陈医生刚刚为沈墨注射了最后一支珍贵的盘尼西林(铁盒己空)。他仔细听着沈墨的胸腔,又检查了重新包扎好的伤口(脓液渗出明显减少,但红肿高热依旧),最后沉重地摇了摇头:“高烧未退,感染未清,随时可能反复!水路颠簸…风险极大!但…”他看向赵铁柱,又看向玲子绝望中带着祈求的眼神,“…留在这里,等鬼子搜过来,更是死路一条!没有选择了!”
玲子的心沉了下去,又猛地提了起来。没有选择!只能搏命!
“那就搏!”赵铁柱斩钉截铁,“刘大姐,准备路上用的干粮和净水!水生,检查小船!玲子同志,照顾好沈墨,准备出发!”
交通站立刻行动起来。刘大姐手脚麻利地将炒面饼、肉干和装满过滤清水的竹筒塞进一个防水油布包。水生仔细检查了那条藏在槐树根下的舢板,确认缆绳牢固,船体没有大的破损。玲子则用洞内能找到的最厚实干净的麻布,小心翼翼地将沈墨裹紧,尽量减少颠簸和雨水的侵袭。她的动作轻柔而坚定,仿佛在包裹一件稀世珍宝。沈墨滚烫的身体在她怀中微微颤抖,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颈侧。
“沈墨,再撑一下…就一下…我们…回家…”玲子贴着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泪水混合着雨水(洞顶有渗水)滑落,滴在沈墨干裂的嘴唇上。
雨势稍歇,转为绵密的中雨时,赵铁柱果断下令:“出发!”
水生和赵铁柱合力,小心翼翼地将裹得严实的沈墨抬上舢板,安置在相对干燥的船底中部。玲子抱着装有干粮、净水和最重要的铁皮箱(图纸和沈墨的少量药品)的油布包,紧挨着沈墨坐下,用身体为他遮挡风雨。水生拿起长篙,赵铁柱则端着汉阳造,警惕地坐在船尾。
缆绳解开,长篙一点,小舢板再次滑入湍急浑浊、因雨水而上涨的河道。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身上,视线一片模糊。水生奋力撑篙,赵铁柱则利用水流和长篙控制方向,让小船在雨幕和激流中,如同一片倔强的叶子,顽强地向下游冲去。
这段水路,比来时更加凶险。水位上涨,水流更加湍急,暗流和漩涡更多。两岸的景物在雨幕中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绿色的影子。玲子紧紧护着沈墨和铁皮箱,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她心惊肉跳。沈墨在颠簸中发出痛苦的呻吟,体温隔着麻布依旧烫得吓人。
水生咬紧牙关,左臂的伤口在每一次用力撑篙时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雨水和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凭借本能和赵铁柱低沉的指令,在激流中寻找相对安全的路径。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在雨幕中彻底暗沉下来,夜幕降临。雨终于停了,但河道上的寒意更甚。水生和赵铁柱都累得几乎脱力,全靠意志支撑。玲子感觉自己抱着沈墨的手臂己经麻木,怀中的铁皮箱冰冷坚硬。
“前面…就是‘青石滩’…”赵铁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极度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河道前方一处相对开阔、岸边布满巨大青黑色卵石的河滩。
水生精神一振,奋力将船撑向岸边。就在小船即将靠上那片湿滑的青石滩时,异变陡生!
“砰!砰!砰!” 几声突兀的枪响撕裂了夜的宁静!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打在舢板旁边的水面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有埋伏!”赵铁柱厉声大吼,瞬间将玲子和沈墨扑倒在船底!同时手中的汉阳造朝着子弹射来的方向——河滩上方一处黑黢黢的土坡——猛烈还击!
水生也立刻伏低,心脏狂跳!是鬼子的巡逻队?!还是…叛徒?!
土坡上枪火闪烁,听声音不止一人!子弹“嗖嗖”地擦着船舷飞过,打在青石上迸出火星!小船在惯性下继续撞向河滩,船底摩擦着卵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水生!带图纸和沈墨上岸!找掩护!快!”赵铁柱一边压制射击,一边嘶吼着将那个沉重的铁皮箱塞给水生!他眼中是决死的疯狂,“我拖住他们!走!”
“赵队长!”水生目眦欲裂。
“执行命令!”赵铁柱的吼声如同炸雷,不容置疑。他猛地站起身,朝着土坡方向打光了汉阳造弹仓里最后几发子弹,吸引着全部火力!
水生不再犹豫!巨大的悲痛和责任感瞬间压倒了恐惧!他一把抓起铁皮箱,另一只手和玲子一起,拼尽全力将沈墨沉重的身体拖下船,拖上湿滑冰冷的青石滩!子弹在他们身边呼啸,打在石头上溅起碎石!
“这边!”玲子眼尖,看到不远处几块巨大的青石形成的一个狭窄缝隙,嘶喊道。两人连拖带拽,将沈墨塞进石缝。水生将铁皮箱死死压在身下,和玲子一起用身体护住依旧昏迷的沈墨。
外面,赵铁柱的枪声停了。紧接着是鬼子叽里呱啦的吼叫和更密集的枪声朝着他藏身的方向覆盖过去!然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手榴弹!
“赵队长——!”水生发出野兽般的悲鸣,泪水混合着雨水汹涌而出。
枪声和爆炸声过后,是短暂的死寂。接着,是鬼子兵皮靴踩踏卵石、搜索靠近的声音!手电筒的光柱在石滩上胡乱扫射!
水生和玲子紧紧蜷缩在石缝里,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玲子死死捂住沈墨的嘴,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水生手中紧紧攥着一块尖锐的石头,眼中是困兽般的绝望。图纸就在身下,沈墨的生命之火微弱如风中残烛,而敌人的脚步,近在咫尺!
就在那皮靴声和光柱即将扫到他们藏身的石缝时——
“哒哒哒哒——!”
“轰!”
截然不同的、更猛烈、更熟悉的枪声和爆炸声,骤然从青石滩的另一侧、鬼子的身后猛烈响起!伴随着的,是如同惊雷般的怒吼:“同志们!打!”
“是游击队!我们的护卫队!”水生瞬间反应过来,巨大的狂喜冲散了绝望!
土坡上的鬼子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惨叫声和混乱的还击声响起。手电光柱立刻调转方向,朝着枪声来源处扫去。
“冲出去!接应我们的人!”水生当机立断,抱起铁皮箱,和玲子再次拖起沈墨,趁着混乱,冲出石缝,朝着枪声最激烈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
子弹在头顶呼啸,爆炸的火光映亮了他们满是泥污和血污的脸。玲子感觉自己快要力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但她紧紧抓着沈墨的手臂,如同抓着最后的信仰。水生抱着铁皮箱,如同抱着燃烧的火种,在枪林弹雨中奔跑。
前方,几个矫健的身影冲破雨幕和硝烟,迎着他们冲了过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声音洪亮:“是水生同志吗?!‘火种’和伤员在哪?!”
“在这里!”水生嘶喊着,将铁皮箱递了过去,同时指向玲子拖着的沈墨。
“快!担架!”护卫队长一声令下,立刻有队员上前,小心地将沈墨抬上简易担架。同时,其他队员的火力如同狂风暴雨般压制着残余的鬼子。
“赵队长他…”水生看着激战的方向,声音哽咽。“我们看到了!”护卫队长眼神沉痛而坚定,“他的血不会白流!快撤!按预定路线,进山!”
在护卫队强大火力的掩护下,一行人迅速脱离青石滩,隐入岸边茂密的丛林。担架上的沈墨,在剧烈的颠簸中,似乎微微睁开了眼睛。视线模糊而晃动,他看到了头顶摇晃的、被火光照亮的树影,听到了震耳欲聋却又令人心安的枪炮声,感受到了身下担架的晃动和…身边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死死抓着他手的存在。
“…玲…子…”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嘴唇中艰难地逸出。
玲子猛地低头,对上沈墨那双勉强睁开、布满血丝却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神采的眼睛!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泪水决堤般涌出:“沈墨!是我!我们…我们安全了!图纸…图纸安全了!”
沈墨的目光似乎想要聚焦,最终只是无力地闭上,嘴角却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微弱的心跳,隔着担架的粗布,传递到玲子紧握的手心,依旧滚烫,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顽强的搏动。
水生跟在担架旁,看着玲子喜极而泣的泪水和沈墨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回应,又摸了摸空空如也的怀抱(铁皮箱己被护卫队专人保管)。他抬起头,望向身后。青石滩方向的枪声和爆炸声渐渐稀疏、远去。而前方,是连绵起伏、如同巨人脊梁般的黑色群山轮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沉默矗立。
雨后的山林,空气冰冷而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护卫队员们的脚步沉稳有力,踩在湿漉漉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奔向黎明的序曲。
图纸,这承载着林教授智慧、老杨叔忠魂、赵铁柱热血以及无数无名战士牺牲的“火种”,终于越过了最后的死亡封锁线,踏上了通往希望的路途。而沈墨那在死亡边缘挣扎徘徊的生命之火,也在玲子紧握的手心、在盘尼西林的余威、在终于降临的安全感中,顽强地燃烧着,等待着最终的重生。
黑暗终将退散,曙光就在山峦之后。他们的脚步,坚定地迈向那必将到来的黎明。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ebc0c-1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