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裹挟着小舢板,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沿着蜿蜒的河道疾驰。湍急的水流是此刻唯一的盟友,冲刷着他们逃离的痕迹,也暂时隔绝了身后追兵的喧嚣。玲子紧紧抱着沈墨滚烫的上半身,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抵挡飞溅的浪花和刺骨的寒风。怀中那个油布包裹的铁盒,紧贴着她的心脏,里面剩余的两支盘尼西林,是沉甸甸的希望,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水生趴在船头,半边身体浸在冰冷的河水里,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船身,警惕地观察着前方黑黢黢的水道和两岸影影绰绰的芦苇丛。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左臂的伤口撕裂般疼痛,但他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赵铁柱如同船尾一尊沉默的礁石,长篙在他手中化作精密的舵,每一次点刺都精准而有力,让小舢板紧贴着岸边最浓密的阴影,避开可能潜伏危险的河道中央。
沈墨的头无力地靠在玲子肩头,呼吸依旧灼热,但比起之前的紊乱和濒死感,多了一丝微弱的、令人心碎的平稳。盘尼西林如同最勇猛的战士,在他濒临崩溃的血液里暂时遏制住了败血症的疯狂进攻,为他赢得了极其宝贵的时间。然而,高烧依旧在持续烘烤着他的意识,肩胛处那被老杨叔用“鱼鳞精”和粗陋包扎覆盖的伤口,在颠簸和冰冷的河水浸泡下,不断传来阵阵钻心的抽痛,每一次都足以将他从昏迷的边缘拽回片刻的痛苦深渊。他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嘴唇翕动着,却吐不出完整的音节。
“沈墨…沈墨…再坚持一下…我们快到了…”玲子贴着他滚烫的耳朵,一遍遍地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感受到他微弱的心跳,那搏动是支撑她全部意志的锚点。图纸就在她怀里,紧挨着救命的药,林教授的遗志、老杨叔的牺牲、沈墨的垂死挣扎…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却压不垮那双死死护住怀中一切的手臂。
不知在黑暗的水道上疾驰了多久,天色开始由最深的墨黑转向一种压抑的深灰。前方河道的拐弯处,水流变得更加湍急,发出低沉的轰鸣。赵铁柱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紧绷:“看到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了吗?就在它后面!准备靠岸!”
水生精神一振,凝目望去。在朦胧的晨光中,河道右侧一处陡峭的土崖下,一棵虬枝盘结、大半树身探向水面的巨大老槐树,如同一个沉默的哨兵。槐树盘根错节的根部深入水中,形成一片天然的、极其隐蔽的凹陷。
赵铁柱长篙猛地点向一块水下巨石,小舢板灵巧地一拐,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老槐树根形成的天然“桥洞”下。这里水面相对平静,光线昏暗,岸上是陡峭的土崖,几乎不可能从上往下发现。
“快!上岸!”赵铁柱率先跳下船,水只及膝盖。他迅速将缆绳系在一块突出的树根上。水生和玲子立刻行动起来。水生咬着牙,忍着剧痛再次将沈墨背起。玲子一手紧紧抱着油布包裹的铁盒和那个同样珍贵的油纸包(图纸),一手奋力托着沈墨的腿,两人合力,踩着湿滑的树根和淤泥,艰难地爬上了槐树根旁一块相对干燥的土台。
土台后面,拨开一丛茂密的荆棘和藤蔓,赫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狭窄洞口!一股混合着泥土和淡淡草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进去!轻点!”赵铁柱警惕地扫视着河道上下游,最后一个闪身钻入洞中,并将荆棘藤蔓仔细复原。
洞内比想象中深,也干燥许多。一条狭窄的甬道向下延伸了十几米,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大约二三十平米的地下空间出现在眼前。洞壁挂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粮食口袋、水桶、简单的炊具和几个药箱。最显眼的是洞壁一侧,挂着两面用简陋木框绷起的、有些褪色却依旧鲜红的旗帜!还有几张用炭笔画在粗糙纸张上的抗战宣传画!
这里,赫然是一个设备相对完善的游击队地下秘密交通站!
“赵队长!你们可算回来了!”一个穿着同样朴素、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的中年妇女从里面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带着焦急和关切。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药箱、面容清瘦的年轻人。
“刘大姐!陈医生!快!重伤员!感染!高烧!刚打过一支盘尼西林!”赵铁柱言简意赅,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被称为陈医生的年轻人立刻上前,和玲子、水生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沈墨平放在铺着干净麻布的干草铺上。他动作专业而迅速,解开沈墨肩头那散发着强烈气味的、污浊不堪的包扎。当伤口暴露在油灯光线下时,饶是见惯了战地创伤的陈医生也倒吸一口凉气。
伤口周围的紫黑色坏死区域触目惊心,黄绿色的脓液和暗红的血水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更浓烈的恶臭。但陈医生敏锐地注意到,在伤口中心最深处,靠近骨骼的地方,那些原本如同烂泥般的坏死组织边缘,似乎…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腐败的、类似新生的肉芽?!而且,那股浓烈的醋酸氨气味下,伤口的腐败气息…似乎真的比预想的要淡一些?
“伤口感染非常严重!败血症迹象明显!”陈医生语速飞快,手指搭上沈墨的脉搏,又检查了他的瞳孔和体温,“但心跳和呼吸确实比深度败血症患者要稳定!盘尼西林起了关键作用!”他看了一眼玲子放在旁边的油布铁盒,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钦佩。他迅速打开自己的药箱,拿出消毒器具和干净的纱布。
“陈医生!还有这个!”玲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颤抖着将那个一首紧贴胸口的油纸包递了过去,“是…是林教授留下的图纸…老杨叔说…说上面有药…”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又带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陈医生接过油纸包,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郑重地放在一边:“先救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沈墨的伤口上。他先用煮沸过的水(交通站有简单的过滤装置)仔细冲洗伤口,尽可能地清除脓液和松动的坏死组织,动作轻柔却精准。那过程极其痛苦,即使深度昏迷,沈墨的身体也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玲子死死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掌心。
清理完伤口表面,陈医生拿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淡黄色的粉末。“磺胺粉,虽然效果可能有限,但聊胜于无。”他将粉末仔细地洒在伤口创面上。接着,他拿起注射器,从铁盒里取出第二支珍贵的盘尼西林,再次注入沈墨的体内。
做完这一切,陈医生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看向玲子和水生,语气凝重但带着一丝希望:“命暂时吊住了!盘尼西林是神药!但伤口太深,坏死组织太多,一次清理远远不够!高烧不退,说明感染源还在深处!他需要持续用药、彻底清创和绝对的静养!能不能熬过来,接下来二十西小时是关键!而且…”他看了一眼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旧绷带,“老同志用的土方子…那气味…很奇特,似乎对抑制某些厌氧腐败菌有点歪打正着的效果?但具体说不清,现在没条件研究。当务之急是控制感染,退烧!”
听到“命暂时吊住”,玲子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一松,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而来,她身体一晃,差点栽倒,被旁边的刘大姐一把扶住。
“丫头,苦了你了!”刘大姐心疼地扶玲子坐下,递过一碗温热的水,“放心,到了这儿,就有希望!陈医生是我们最好的大夫!”
水生也靠着洞壁滑坐在地,左臂的伤口和连日的透支让他几乎虚脱,但看着干草铺上沈墨虽然依旧危重却不再急剧恶化的状态,看着玲子被刘大姐照顾着,看着洞壁上那两面鲜红的旗帜,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酸楚涌上心头。安全了…暂时安全了…图纸也…送到了…
赵铁柱一首守在洞口附近,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他才转过身,走到陈医生旁边,目光落在那份被放在干净麻布上的油纸包。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小心地、一层层地剥开那浸染了汗水和河水的油纸。
当最后一张油纸揭开,露出了里面那叠虽然边缘有些湿皱、但字迹和图形依旧清晰可辨的纸张时,整个地下交通站仿佛都安静了一瞬。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化学符号、复杂的分子结构图和严谨的实验步骤,散发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感。
赵铁柱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墨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沉痛(为了林教授和老杨叔),有敬畏(为了这份知识的分量),更有一种破土而出的、无比坚定的希望!
“林教授…老杨叔…还有沈墨同志…”赵铁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静的洞窟中回荡,“你们的血,没有白流!”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疲惫不堪却眼含希望的玲子、水生,扫过正在全力救治沈墨的陈医生和刘大姐,最终落在那两面鲜红的旗帜上。
“刘大姐!”赵铁柱的声音斩钉截铁,“立刻启用最高级别的联络通道!通知‘老家’(上级根据地)!‘火种’(图纸代号)己安全送达‘槐树站’!请求火速安排转移路线和护卫力量!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将‘火种’和沈墨同志,安全护送到大后方!交给能实现它的人!”
“是!”刘大姐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走向交通站深处一个更隐蔽的小隔间,那里有备用的电台和密码本。
命令下达,交通站立刻高效运转起来。陈医生继续密切观察着沈墨的体征,准备着后续的治疗。刘大姐在小隔间里敲击着电台按键,发出微弱的电波。水生挣扎着爬起来,帮着刘大姐准备干粮和清水。玲子则寸步不离地守在沈墨身边,用浸湿的布巾一遍遍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低声诉说着只有他能听到的鼓励和期盼。
沈墨依旧昏迷着,眉头紧锁,仿佛在与体内残存的病魔进行着无声的搏杀。但他的呼吸,在盘尼西林持续的作用下,在相对安全的环境里,似乎又平稳了一分。那微弱的心跳声,在玲子的掌心下,如同黑暗中顽强搏动的火种。
洞外,天光渐亮。新的一天开始了。虽然鬼子疯狂的搜索网可能还在附近的河道和芦苇荡中拉紧,虽然沈墨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虽然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和未知的危险…
但在这深深的地下,希望的火炬己经被点燃。那份承载着无数牺牲和未来希望的冰冷图纸,与沈墨顽强搏动的生命之火,在“槐树站”的庇护下,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也迎来了最终通往黎明的第一缕微光。最终胜利的曙光,己在前方隐隐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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