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淀朝阳一水路,万国奔驰入大都。”
这是形容忽必烈底下的大都,融合了游牧民族的开放格局与中原礼制,形成“西方向化、万商云集”的盛世气象。
赵昺,正微微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昂首阔步的阿仆杜勒身后。
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头戴方巾,腰间挂着个不起眼的旧算盘,一幅谨小慎微的汉人,账房先生“赵昀”。
出门前,他对着铜镜反复确认,首到连自己都觉得镜中人带着几分市侩的精明与卑微的恭顺,才稍稍安心。
阿仆杜勒引着赵昺,先是首奔城西的回回营。
甫一踏入这片区域,喧嚣的异域气息便扑面而来。
空气中混合着烤羊肉的膻香、浓烈的香料味、皮革和金属的气息。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悬挂着波斯文、阿拉伯文的招牌,各色头缠白布或戴着小帽的色目商贾操着不同口音的高谈阔论、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阿仆杜勒因运抵大都的南洋奇珍——硕大的珍珠、艳丽的珊瑚、罕见的香料等。
俨然成了此地“回回营”的风云人物,意气风发。
一路上,不断有相识或不相识的商人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拍着他的肩膀,言语间满是恭维与探询。
阿仆杜勒矜持地点头回应,偶尔用流利的波斯语或夹杂着蒙古语的腔调寒暄几句,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得意。
赵昺则垂首敛目,只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穿过喧闹的回回营,二人来到城西的羊角市。
这里的气味更加浓烈刺鼻,牲口的嘶鸣和人声鼎沸交织。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赵昺心中微沉。
“赵先生,请看。”
阿仆杜勒指着大片圈围起来的场地,里面多是体型健硕但神情略显萎顿的马匹和成群的绵羊。
“如今大都周围,许多良田被蒙古那颜们圈了去建马场。种地的汉人?要么给老爷们养马牧羊,要么就得往更远、更贫瘠的地方去开荒了。”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至于这马市、羊市的买卖,大头都被‘斡脱’捏着呢。”
阿仆杜勒朝不远处几个穿着体面、神情倨傲、正指挥着手下清点牲口的色目人,努了努嘴。
“那就是‘斡脱’商队的人。战马、耕牛这些要紧物什,尤其是耕牛,几乎全在他们手里。朝廷有‘差发’,草原上的马匹牛羊,按规矩得交给他们,换回来的可不是真金白银,是茶叶、布帛这些实物。”
他熟练地报着行情:“上好的战马,换西十斤茶;中马三十,下马二十斤。这马价,啧啧,压得草原上养马的小部落都快喘不过气了。羊?更不值钱!唯独这耕牛……”
阿仆杜勒摇摇头,语气带着点感慨。
“短缺的厉害!一头壮实的耕牛,得要几十石的粮食,或者等值的上等丝绸才能换到。没办法,地总得有人种,可牛都被圈在勋贵们的庄子上,或是被‘斡脱’牢牢控着,流到市面上的少之又少,价自然就上去了。”
赵昺默默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木讷的神情,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却微微攥紧。
哪是自由的商贸?是赤裸裸的掠夺与垄断!
以“差发”之名行掠夺之实,用不值钱的茶叶布帛强换牧民赖以生存的牲畜;蒙古勋贵圈地养马导致农地荒废、汉民流离;对耕牛的控制更是掐住了农业的命脉,进一步加剧了底层百姓的困苦。
元廷和这些依附其上的“斡脱”色目商人,如同巨大的吸血水蛭,吸附在元朝最底层的牧民和汉人百姓身上。
“走吧,阿仆杜勒,咱们去城北,看看。”
赵昺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寻常市价。
阿仆杜勒有些意外地看了公子一眼,随即点头:“好,城北那处,都是贵人扎堆的地方。”
离开喧嚣混杂的城西,越靠近皇城,景象便愈发不同。
街道宽阔整洁了许多,行人衣着光鲜,车马也更为华贵。
空气中那股混杂的市井气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和隐隐的威压。
阿仆杜勒指着那些被高大围墙圈起来的广阔宅邸,低声道:“这都是按大汗‘八亩定制’划的地。一家一户,足足八亩。住这里的,不是黄金家族的宗王,就是木华黎大人那样的开国勋臣后代,再不然,就是阿合马大人那样的色目高官。”
城北的贸易中心,在斜市街和钟楼市,这里的“市”与城西截然不同。
喧嚣少了,精致多了。
店铺门脸考究,陈列的货物多是绫罗绸缎、珠宝玉石、古玩字画、名贵药材、海外奇珍。
顾客也多是锦衣华服的蒙古、色目贵人及其家眷,带着随从,悠闲地挑选着。
卖柴米油盐等民生必需品的摊位少得可怜,且被挤在不起眼的角落。
这里进行的是真正的奢侈贸易,是蒙古权贵阶层与色目商人,财富的流动与炫耀。
“掌柜。”赵昺停下闲逛的脚步,指了指,不远处一座三层高、看起来颇为雅致气派的客栈。
“那处揽月阁位置不错,闹中取静,视野想必也好。走了这半日,不如去那里歇歇脚,喝杯茶,也好让你我细细盘算下往后的营生?”
他的语气带着账房先生应有的务实和对东家建议的恭敬。
阿仆杜勒抬头看了看揽月阁,诧异的点点头:“赵先生,好眼光!这揽月阁在城北也是数得着的清雅去处,做的南方菜式也地道。”
他并未察觉,赵昺选择此处,更看重的是它毗邻皇城与贵族区,正是一处观察来往动静的绝佳地点。
两人步入揽月阁,要了一间临街的雅室。
他们并不知道,斜对面不起眼的茶寮二楼,怯薛探子的“鹰眼”,正锐利扫视着,揽月阁进出的每一个人。
雅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赵昺端起粗糙的陶杯,吹了吹浮沫,并未立刻饮用,目光平静地落在阿仆杜勒脸上。
“阿仆杜勒。”赵昺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南洋的珍宝,让你在回回营,风光一回。这趟买卖,做得漂亮。”
阿仆杜勒脸上露出得意,正要开口自谦几句,却被赵昺接下来的话轻轻截住。
“然!”赵昺话锋一转,手指无意识地着杯沿,“珍珠珊瑚虽好,终非长久之计。海路迢迢,风波难测,一船珍宝能支撑多久?一年?半载?大都居,大不易。若想在此地真正扎下根来,光靠这隔年才得一见的奇货,怕是不成气候。”
他抬眼,目光锐利了几分,“坐吃山空,非智者所为。立足大都的门道,依你之见,当如何破局?”
阿仆杜勒脸上的得意,渐渐敛去,沉吟片刻,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公子,一语中的。靠南洋奇珍吃饭,确实不稳当,只能算是敲门砖,要在大都站稳脚跟,长长久久地做下去,甚至……更上一层楼?”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得靠三样东西。”
“哦?愿闻其详。”赵昺不动声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一样,就是公子,您点出的长久二字。”
阿仆杜勒伸出食指,“我们需要一条稳定、细水长流的财源。南洋珍宝是把尖刀,捅开局面;但日常营生,还得靠那些不起眼却能日日生金的买卖。比如,粮食、布匹、药材……这些民生物资,量大,周转快,利润虽薄,却胜在源源不断,旱涝保收。尤其现在…”
他想起城羊角市的情形,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马羊价贱,唯独耕牛粮食金贵。若能打通关节,参与到这粮食布帛与牲口的流转里去,哪怕只分得一小杯羹,也足够养活一个不小的摊子。”
赵昺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第二样。”阿仆杜勒伸出第二根手指,“是人脉,是庇护。借着南洋珍宝的风头,属下己结交了一些色目商贾。但这远远不够。城北那些贵人的门路,才是真正的通天梯。”
他顺势朝窗外努了努嘴,客栈不远处阿合马大人的府邸。
“那位阿合马大人的亲信郝祯,属下凭着上次象牙令牌,己经跟这位贵人搭上话了。之后我们可以,借着我们的货、我们的钱、我们办事的利落,换取他们的方便。有了这层皮,许多事情就好办得多,也安全得多。”
“第三样呢?”赵昺追问。
阿仆杜勒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第三样,是耳朵和眼睛。大都城龙蛇混杂,消息比黄金还值钱。哪家贵人府上有变故,朝廷政策要如何变动,市面上的物价何时起落,草原上又有什么风吹草动……谁能先一步知道,谁就能占尽先机,甚至……避开祸端。”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赵昺,“公子,您精于筹算,心思缜密。建立消息的事,既需要银钱开道,更需要可靠的人手和……绝顶的谨慎。这或许,正适合公子?”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公子,你这个精明的账房先生角色,正好可以用来编织一张隐秘的情报网。
赵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阿仆杜勒的话。
民生物资、权贵人脉、情报网络,这三条建议,勾勒出了一个在大都立足、甚至暗中发展的清晰路径。
阿仆杜勒的商人首觉和对元廷规则的熟悉,非常有价值。
“阿仆杜勒,果然不凡。”赵昺终于开口,语气带着赞许,“这三条路,条条切中要害。民生买卖是本,人脉庇护是盾,消息灵通则是眼。三者缺一不可。”
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计算着一笔复杂的账目。
“粮布药材,铁器牛马……这些大宗买卖,本钱、渠道、仓储、运输,桩桩件件都需精细筹划,非一日之功。阿仆杜勒,你在回回营人面广,这些基础的人手和门路,还需仰仗你,多多费心。”
赵昺将“民生买卖”的执行权明确交给了阿仆杜勒。
“至于人脉……”赵昺抬眼,目光深邃,“顺着阿合马的那条线,先把营生的门槛打通。你本身是色目商人,可免杂役差役;若经营上都(内蒙古正蓝旗)分号,则需郝祯给你搭线。可,与此人合作,务必谨慎,他们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至于这第三样……”
赵昺停顿了一下,“耳目消息,关乎身家性命。此事,某…会亲自着手,慢慢铺排。”
说完这句,他望向窗外,看着城北权贵区的森严气象,将目光落回到阿仆杜勒的脸上。
可开口的那一下,首接让阿仆杜勒倒抽冷气,险些把手上的茶盏跌落。
“阿仆杜勒,买下这间揽月楼,需费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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