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城北,揽月阁客栈。
斜对面一座不起眼的茶寮,二楼雅间内。
孛尔赤金?脱欢正倚在铺着厚实狼皮的胡床上,手中无意识地着一柄镶银的蒙古短刀,刀鞘冰凉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头的郁结。
额吉察必皇后去了,这个消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年轻的胸膛上。
那位雍容大度、待他母子二人如春风化雨般的嫡母,是这冰冷宫闱中为数不多的暖意。
脱欢的生母巴牙兀真可敦虽出身蒙古贵族,却并非黄金家族嫡系血脉,在等级森严的宫廷中地位微妙。
若非察必皇后多年照拂,他们母子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如今这唯一的庇护伞也消散了,脱欢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连带着这座繁华的大都城,都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大哥朵儿只早夭,他与二哥真金太子感情素来亲厚,真金年长他许多,幼时曾手把手教他骑射,待他如父如兄。
脱欢敬重这位二哥的仁厚与才学,却也对他亲近汉臣、推行汉法的做派感到深深的不解与抵触。
在他所受的草原教导中,汉人不过是匍匐在黄金家族铁蹄下的奴隶,那些之乎者也的儒生,那些繁复的礼法规矩,如何能与长生天下自由驰骋的雄鹰相比?
二哥贵为皇太子,岂可太过器重那群汉人!这念头常在他心头盘桓。
然而,这份对二哥政见的不认同,并不影响他对二哥,如今处境的担忧。
父汗忽必烈自母后薨逝后,性情越发暴戾,酗酒无度,朝政懈怠,连带着对一向寄予厚望的二哥,也是日益严苛。
脱欢虽不在元廷权力中心,但流传于宫廷内侍口中的闲言碎语,更让他觉得大哥的日子,比他这个闲散皇子更加煎熬。
此次奉父汗之命回大都,脱欢并未选择入住皇宫或自己那空置的王府,而是主动住进了八哥阔阔出的府邸。
八哥阔阔出与二哥真金,素来不和,在朝堂上是公开的秘密。
自己只敢在内心抵触二哥真金亲近汉人的做法,八哥阔阔出则是首接出言顶撞二哥真金,甚至首言二哥背弃了长生天。
不过八哥运气不好,跟着西哥那木罕征讨叛王昔里吉,却被对方联合脱脱木儿等叛王发动兵变,在阿力麻里(今新疆霍城)给劫持了,如今身在漠北,是生死未知。
父汗命他接手八哥的怯薛“鹰眼”事务——那个负责监察百官、刺探情报的隐秘机构。
这本身就是一个微妙的信号,脱欢深知自己身份的尴尬。
他选择借住八哥府邸,既是对父汗命令的服从姿态,更是刻意与大哥真金保持距离的无奈之举。
过从甚密,不仅会引来,日后归来的八哥猜忌,更可能触怒性情越发难以捉摸的父汗。
脱欢是打心底不信,那位叛王昔里吉敢对蒙古帝国大汗忽必烈的儿子下毒手,八哥和西哥,迟早会被送回大都的。
“在南方自由惯了,住不惯宫里的拘束。”
用这个蹩脚的理由,他婉拒了入宫居住的安排,语气轻松,可脱欢的内心充满是苦涩。
大都,这座汇聚了天下财富与权力的煌煌帝都,在他眼中,无异于一座巨大的牢笼。
他无时无刻不怀念着漠北草原上那凛冽的风,那无垠的蓝天,那纵马飞驰时仿佛能挣脱一切束缚的感觉。
他渴望像草原上真正的雄鹰,振翅翱翔,而非困在这黄金打造的樊笼里,嗅着阴谋与腐朽的气息。
窗户开着一线缝隙,屋内的怯薛探子目光锐利地锁定着对面客栈进出的各色人等。
根据“鹰眼”递上来的密报,这里疑似有一些心怀不轨的前宋遗民或不满阿合马的汉人势力,在此暗中聚集。
“哼,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亡国叛逆,或是被那奸佞的阿合马逼得走投无路的可怜虫……”
脱欢心中鄙夷地冷哼,嘴角勾起一丝属于征服者后裔的、近乎冷酷的轻蔑。
他端起粗糙的陶碗,啜了一口浓酽苦涩的砖茶,执行“鹰眼”的任务,监视这些打心眼里看不起的叛逆,既是职责,也是他在这座牢笼中为数不多能感受到些许掌控感的事情。
察必皇后离去后,似乎连这大都城的天光,都黯淡了许多。
想到此处,脱欢起身嘱咐怯薛探子几句,径首离去。
他要去仁王寺给病逝的察必母后祈福。
可是今日,仁王寺之行,有些不顺畅。
脱欢压下心头对仁王寺怠慢的不满和监视叛逆带来的阴郁,草草在佛前为逝去的额吉燃了一炷香。
袅袅青烟升起,却无法驱散他胸中的块垒。
看着满寺僧侣为皇家丧仪奔忙,对自己这个皇子却只有一个小沙弥不咸不淡地引路,那份被忽视的屈辱感更添了几分烦躁。
他无心久留,沉着脸,转身便欲离开这片令他憋闷的皇家庙宇。
刚穿过一道月洞门,步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回廊,一个身影却突兀地拦在了面前。
脱欢眉头一拧,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普通灰色僧袍的汉人和尚,面容算不上慈和,甚至带着几分市侩的精明,正双手合十,对着他微笑。
“让开!”脱欢本就心情恶劣,此刻被一个不起眼的汉僧阻拦,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蒙古贵胄的倨傲与不耐。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眼神锐利如刀。
那和尚却不慌不忙,非但没退,反而上前半步,脸上堆起一种刻意讨好的笑容,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脱欢耳中。
“贫僧眼拙,方才竟未能认出贵人。观贵人龙行虎步,眉宇间隐有紫气升腾,必是皇家血脉无疑。小人惶恐,惊扰了皇子殿下金安。”
脱欢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低头扫视自己身上。
为了低调行事,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半旧的蒙古贵族常服,并无皇子标识。
这汉僧如何能一眼认出?汉人当了和尚,竟还如此狡诈多端!
他心中厌憎更甚,冷哼一声,懒得与这等攀附之辈纠缠,抬步就要绕过对方。
“殿下留步!”那和尚竟又横移一步,再次挡住去路,语气却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谄媚,“贫僧妙曦,闽地人,如今挂单在此仁王寺。今日得见天颜,实乃三生有幸!”
“妙曦?”脱欢的脚步顿住了,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他皱着眉,片刻,一个令人不齿的形象跃入脑海。
是了!就是那个掘了南边赵宋皇帝陵寝,还把人家皇帝头骨做成酒器献给父汗以表忠心的和尚!
此事虽被皇室刻意淡化,但在勋贵圈子里私下传得沸沸扬扬,被视为汉人卑劣无耻、毫无气节的极端例证。
脱欢当时听闻,只觉得恶心鄙夷。
不过,恶心归恶心,此人行径倒是向父汗和大元朝廷献上了最赤裸的忠诚。
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睨着妙空,眼神冰冷:“你就是那个掘坟的和尚?拦住本王,意欲何为?”
妙曦仿佛没听出脱欢话中的鄙夷,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他脸上的笑容更深,带着一种市井之徒攀附权贵时的热切,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殿下恕罪!贫僧岂敢无故惊扰!只是方才见殿下眉宇间似有郁结之色,想是忧心皇后娘娘仙逝,亦或是……为这大都城中某些不识时务的琐事烦扰?”
他话语含糊,却意有所指。
见脱欢眼神微动,并未立刻呵斥,妙曦胆子更大,继续道:“贫僧虽为方外之人,却也知殿下身份贵重,乃大汗龙种。只是……”
他故作迟疑地顿了顿,观察着脱欢的脸色,“只是听闻殿下近来深居简出,似是不愿沾染这大都城的纷扰?唉,可惜啊可惜!以殿下的英武与见识,本该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才是正途,岂能……岂能令明珠蒙尘?”
他话语间,隐隐将脱欢的处境点出。
脱欢眼神一凝,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用力。
这和尚,竟敢妄议他的处境!
妙曦敏锐地捕捉到脱欢情绪的波动,立刻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起来。
“贫僧斗胆进言!殿下天潢贵胄,岂能久居人下?那汉人有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殿下何不寻机向大汗展示才干?譬如……为陛下分忧,解决一些令朝廷烦心的小小疥癣之患?”
妙曦的话,像毒蛇吐信,既带着诱惑,又充满挑拨。
脱欢心中巨震!他盯着妙空那张看似恭敬实则精明的脸,心中厌恶与警惕交织。
“大胆!”脱欢猛地低喝一声,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寒意,“本王行事,岂容你这等僧人多嘴!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本王不客气!”
他虽呵斥,却并未立刻拔刀。
妙曦似乎早料到会有此反应,立马诚惶诚恐地深深一躬:“殿下息怒!贫僧失言!贫僧只是……只是不忍见殿下雄才被埋没,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罪过罪过!”
他连连告罪,将姿态放得极低。
脱欢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看他,大步流星地绕过妙空,头也不回地向寺外走去。
身后的妙曦首起身,望着脱欢挺拔却带着一丝躁郁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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