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自破庙顶的窟窿漏下，灰沉沉地照着一地浮尘。
祈子玉是被冻醒的。
她人蜷在泥地上，周身骨节都冻得僵了。
身旁早己空了，那婆婆竟不知是何时走的。
她挣扎着坐起，环顾这破败庙宇。
泥塑的神像半边脸塌了，空洞的眼窝就这么瞧着她。
昨夜的惊心动魄恍如一梦。
可手心攥着的那张银票和几块干饼，却又分明提醒她，那不是梦。
张三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和他口中污浊的酒气，一并涌上心头。
胃里登时翻江倒海，她忙扶着墙，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她晓得，自己不能再耽搁。
张三那厮，挨了一记闷棍，醒转过来，必定要去报官。
倒不全是为着那百两赏银，更是为着他心头那口恶气。
到那时，这青园镇便再无她立锥之地。
她不敢生火，只得从怀里摸出半块干饼，就着冷意，硬往下咽。
饼子又干又硬，划得喉咙都疼。
小腹处传来阵隐坠，那里头便是她如今最大的心事。
这个孩子，是宁砚卿的。
念头一起，便勒得她心口发紧，喘不过气来。
她逃得出王府高墙，却逃不出这身子，更逃不出这血脉相连的孩子。
可也正是这个孩子，叫她不敢死，不能死。
她若死了，或是被抓回去，这孩子将来会如何？
若是个男孩，会不会也像他父亲一般，在仇恨与算计里活成个怪物？
倘是个女孩，又莫不是要走她的老路，为人玩物，一生身不由己？
如今好容易脱了那牢笼，她如何能，如何肯，再亲手断送了这孩儿的性命。
她得活着，逃得远远的，寻个无人知晓的去处，把他生下来，好生养大。
外头的风声大了些，吹得破庙门板吱呀作响。
祈子玉周身一个激灵，再不敢耽搁。
将那点子零碎揣好，把斗篷裹紧，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山神庙。
她没有路，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只记得婆婆说的，往山里躲，往南边去。
于是她便拣了条看似无人走过的小径，只管埋头往山林深处走。
山路比她想的更难走。
脚下是湿滑腐叶与盘结树根，衣裳被带刺的藤蔓勾得丝丝缕缕，裙角早破了。
她身子本就孱弱，
又怀着胎，不过走了个把时辰，便己是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软得不听使唤。
额上的冷汗混着发丝贴在脸上，又冷又粘。
她扶着棵树，大口喘着气。
腹中的坠意却愈发分明了。
她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尚且平坦，却似有千斤重。
她靠着树干，慢慢滑坐下来。
山林里静得怕人，唯有风声鸟啼。
这份静，非但没让她心安，反倒生出无边的孤寂与慌张来。
她想起从前的日子。
想起小七......
想起刘嬷嬷，想起春莲，想起宁云岫。
甚至宁砚卿那张脸......
不。
这个念头只在心里转了一瞬，便被她死死掐灭了。
宁可在这山里喂了豺狼，也断不回去做他掌中玩物。
她忘不了他是如何强占了她，如何拿春莲的性命来逼她，更忘不了春莲那张被划破的脸。
那不是情爱，是霸占，是掌控。
她若回去了，便是一辈子。
她咬了咬牙，从地上撑起来。
腿肚子还在打颤，心里那股子气力却又回来了。
她不能停，她得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山间起了大雾。
不多时，便有冰冷的雨丝斜斜飘落。
初时是几点冷雨，不多时便扯成了线，兜头盖脸地浇下。
身上半旧的布衣裳登时湿透，紧贴着皮肉，冻得她不住打颤。
雨水沿着脸颊首往下淌，也不知里头混了多少泪珠子。
脚下愈发泥泞，她有好几回都险些滑倒在地。
雨越下越大，山里的雾气也愈发浓重。
西下的景致都瞧不真切，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祈子玉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身子越来越沉。
她心里明白，自己快撑不住了。
就在她几乎要倒下的时候，眼角瞥见前方不远处，似有个洞口。
像是个山洞。
她心头一喜，也顾不得多想，踉跄着朝那洞口挪过去。
果真是个不大的山洞，洞口叫藤蔓遮去大半。
里头干燥，能避风雨。
她进得那洞，往身处挪了挪，两条腿便再也撑不住，背抵着冰凉的石壁，人就软软地瘫坐下去。
从怀里掏出那个包裹。
所幸油布包得紧，里头的银票和剩下的几块干饼并未湿透。
她将饼子拿出来，小口小口地啃着，眼却望着洞外的雨幕。
雨声哗哗，像是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她该怎么办？
这雨不知要下到何时，等雨停了，她又能走到哪里去？
那点银钱，又能支撑她多久？
她一个孤身女子，怀着身孕，在这荒山野岭......
一阵无力感袭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将脸埋在膝上，两肩不住地抖动。
她不怕死，只怕这般无着无落，不明不白地死了。
正心乱如麻，洞外忽传来一阵异响。
并非风雨之声，倒像是人踩在烂泥里的脚步声，一步步地近了。
祈子玉心也跟着提起。
是官差？
还是张三那厮寻了人来？
她想也不想，只管往洞里深处缩，连呼吸都忘了。
眼睛死死盯着洞口，动也不敢动。
脚步声在洞口停住。
雨幕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排开洞口的藤蔓，走了进来。
那人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看不清面目。
他似乎也只是为了避雨，并未往里走，只在洞口处站定，拍了拍蓑衣上的雨水。
祈子玉蜷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只盼着那人歇够了便走，千万不要发现她。
那人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目光朝洞内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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