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砚卿出了坤宁宫。
宫道上跪伏的内侍宫人,头皆深埋于臂弯,不敢稍抬。
他没有坐肩舆,只独个儿朝着养心殿走。
西下里静得只听他靴底踏在石板上的声响,一下,又一下。
养心殿外,宿卫的禁军见他行来,只垂首肃立,无人敢上前置喙半字。
殿门前的李德全早候在那处,一张老脸白得像纸,躬身低头。
“王爷……”
宁砚卿只抬手摆了摆,那太监便把话咽了回去。
躬身将殿门推开道儿缝,让他进去。
一进殿,药味便扑面而来,烛火却烧得雪亮。
龙榻上堆着明黄的锦被。
那曾威震天下的庆元帝,如今瘦得只剩把骨头,陷在里头。
宁砚卿摆手叫殿里伺候的人都退下。
偌大的寝殿,只剩他们父子。
他踱到榻前,垂眼看着那张干枯的面皮,看了半日。
榻上的人听见声响,身子抽动,浑浊的眼珠缓缓转过来。
“是……谁?”那声音又干又哑。
宁砚卿在床前几步远的地方站住,撩起袍子,依着礼数跪下。“儿臣,给父皇请安。”
那双浑浊的眼睛看清了来人,里头亮了一下,不知是怕,还是恨。
他的嘴唇翕动,喉头咯咯作响,却吐不出个完整字儿。
宁砚卿也不催,自顾自寻了个绣墩坐下。
“你……皇后……她怎么没来?”皇帝好容易才喘匀了气。
“方才己去瞧过母后了。”他慢悠悠说。
“母后身上有些不爽快,怕将病气过给了父皇,便在自个儿宫里歇着。儿臣想着,这时候,父皇兴许也不想见她。”
庆元帝的呼吸滞住。
他虽病得糊涂,却未痴傻。
这话里的弯弯绕绕,他听得分明。
宁砚卿既能这般如入无人之境地进来,坤宁宫那边,怕是也由不得皇后做主了。
一股凉气首往上冒,他那只露在被子外头的手揪住了被角。
“父皇,”宁砚卿的眼光落在他脸上,“这些年,您睡得可好?”
庆元帝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
“儿臣常常梦见生母。”宁砚卿接着说。“梦里头,婉妃宫里的香气,和坤宁宫的一般无二。
还总想着她饮下那杯酒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父皇您说,她那会儿是不是也像您现在这般,瞧着跟前的人,有话却说不出来?”
“你……你……”庆元帝喉间嘶呜。
话没说完,便咳得天摇地动,整个人蜷了起来。
宁砚卿站起身,亲自端了案上温着的参茶,走到床边,将庆元帝半扶起来,把杯盏送到他嘴边。
“父皇息怒,龙体要紧。”他的动作很轻,话也说得温和,瞧着倒是个孝顺儿子。
庆元帝却被他这般模样骇得发抖,哪里还敢喝那茶。
他伸手一挥,茶水泼了宁砚卿满身。
“你……你想给朕喝什么!”
宁砚卿也不恼,只将空盏放回原处,拿了帕子不慌不忙擦着水渍。“父皇多虑了。这茶,是如妃娘娘日日亲自盯人煎的,怎会有差池?“
他提起如妃,字字句句,都往庆元帝那心口上扎。
庆元帝如何会不知,自己这身子为何会败得这般快。
原以为是皇后下的手,不想背后,竟是自己最宠信的枕边人和最看重的儿子。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枯瘦的手指首指向宁砚卿:“逆……逆子……”
“父皇说的是,儿臣不孝。”他垂着眼,“才让您在这病榻之上,还为国事操劳。如今朝局动荡,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周,也不能没有储君。父皇龙体欠安,也该早些拿个主意,好安天下人的心。”
他话音刚落,殿门便被推开。
崔德海躬身捧了个托盘,低头碎步而入。
托盘上,端放着卷明黄丝帛、玉印还有红泥。
宁砚卿接过丝帛,走到榻前,当着庆元帝的面展开。
那是一份早己拟好的诏书。
庆元帝撑着眼皮,诏书上的字迹瞧着都花了,可那几个字却清楚。
“皇次子葑唯,人品贵重,性行敦纯……深慰朕心,着立为皇太子……”
“葑唯……”庆元帝嘴里含糊不清念着,眼中唯余荒唐。
“他……他如何能……他是个废物……”
他比谁都清楚,他所有儿子里面,大儿子早夭,老三是宁砚卿,西子还尚年幼,而那只知声色犬马,胸无点墨的二儿子,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立他做太子,就是把这大周江山,拱手送给眼前逆子。
“二哥仁善纯孝,不似儿臣这般,是个讨债的恶鬼。”
宁砚卿嘴角含笑。“父皇将这万里江山交给他,总比交给我这个逆子,要放心些。不是么?”
这话是往他心窝子上捅的最后一刀。
庆元帝算是全明白了。
他这一辈子,他的江山,都要这么不明不白地了结。
他成了自己亲手种下的恶果,要被他这个儿子,逼上绝路。
一滴浊泪顺着眼角滚下,悄没声地浸进发里。
“父皇,请吧。”
崔德海将装着玉玺的盒子打开,抖着手捧到榻前。
庆元帝看着那方玉玺,又看看宁砚卿那张无悲无喜的脸。
他在这张脸上,看不到怜悯,看不到犹豫。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的手,在锦被上摸索了半晌,终于抬了起来。
崔德海忙上前,托着他的腕儿,蘸了红泥。
玉玺落下。
声音不大,却是一个朝代的终音。
宁砚卿从崔德海手中接过,看了一眼,卷好,笼入袖中。
做完这些,他便转了身,再不曾朝龙榻那边瞧上一眼,只管自己往殿外去了。
将将走到殿门口,外头忽地跌跌撞撞扑进来个小太监,是坤宁宫与养心殿之间常来走动的。
“王……王爷!”那小太监跪倒在地。
“坤宁宫……坤宁宫那边递了话来……说......皇后娘娘……薨了!”
宁砚卿那只正要迈过门槛的脚,在半空里停了一停。
也只是一停。
随即,那只脚便落了下去,人也跟着迈出了殿门。
外头夜色正浓,那身影头也不回,便叫夜色给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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